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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聖陶:客語

  葉聖陶:客語

  僥悻萬分的竟然是晴朗的正午的離別。

  “一切都安適了,上岸回去吧,快要到開行的時刻了。”似乎很勇敢地說了出來,其實呢,處此境地,就不得不說這樣的話。但也是全不出於本心。梨與香蕉已經買來給我了,話是沒有什麼可說了,夫役的擾攘,小艙的鬱蒸,又不是什麼足以賞心的,默默地擠在一起,徒然把無形的淒心的網織得更密罷了,何如早點兒就別了呢?

  不可自解的是卻要送到船欄邊,而且不止於此,還要走下扶梯送到岸上。自己不是快要起程的旅客麼?竟然充起主人來。主人送了客,回頭踱進自己的屋子,看見自己的人。可是現在──現在的回頭呢?

  並不是懦怯,自然而然看著別的地方,答應“快寫信來”那些囑咐。於是被送的轉身舉步了,也不覺得什麼,隻仿佛,心裡突然一空似的(老實說,摹寫不出了)。隨後想起應該上船,便跨上扶梯;同時用十個指頭梳滿頭散亂的頭發。

  倚著船欄,看岸上的人去得不遠,而且正回身向這裡招手。自己的右手不待命令,也就飛揚跋扈地舞動於頭頂之上。忽地覺得這剎那間這個境界很美,頗堪體會。待再望岸上人,卻已沒有蹤跡,大概拐了彎趕電車去了。

  沒有經驗的想象往往是外行的,待到證實,不免自己好笑。起初以為一出吳淞口便是蒼茫無際的海天,山頭似的波浪打到船上來,散為裂帛與拋珠,所以隻是靠著船欄等著。誰知出了口還是似盡又來的沙灘,還是一抹連綿的青山,水依然這麼平,船依然這麼穩。若說眼界,未必開闊了多少,卻覺空虛了好些;若說趣味,也不過與乘內河小汽輪一樣。於是失望地回到艙裡,爬上上層自己的鋪位,隻好看書消遣。下層那位先生早已有時而猝發的的鼾聲了。

  實在沒有看多少頁書,不知怎麼也朦朧起來了。隻有用這朦朧二字最確切,因為並不是睡著,汽機的聲音和船身的微蕩,我都能夠覺知,但僅僅是覺知,再沒有一點思想一毫情緒。這朦朧仿佛劇烈的醉,過了今夜,又是明朝,隻是不醒,除了必要坐起來幾回,如吃些餅幹牛肉香蕉之類,也就任其自然──連續地朦朧著。

  這不是搖籃裡的生活麼?嬰兒時的經驗固然無從回憶,但是這樣隻有覺知而沒有思想沒有情緒,該有點兒相像吧。自然,所謂離思也暫時給假了。

  向來不曾親近江山的,到此卻覺得趣味豐富極了。書室的窗外,隻隔一片草場,閑閑地流著閩江。彼岸的山綿延重疊,有時露出青翠的新妝,有時披上輕薄的霧帔,有時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好些雲,卻與山通起傢來,於是更見得那些山鬱鬱然有奇觀了。窗外這草場差不多是幾十頭羊與十條牛的領土,看守羊群的人似乎不主張放任主義的,他的部民才吃了一頓,立即用竹竿驅策著,叫它們回去。時時聽得仿佛有幾個人在那裡割草的聲音,便想到這十頭牛特別自由,還是在場中遊散。天天喝的就是它們的奶,又白又濃又香,真是無上的恩惠。

  臥室的窗對著山麓,望去有裸露的黑石,有矮矮的松林,有泉水沖過的澗道。間或有一兩個人在山頂上樵采,形體藐小極了,看他們在那裡運動著,便約略聽得微茫的幹草瑟瑟的聲響。這仿佛是古代的幽人的境界,在什麼詩篇什麼畫幅裡邊遇見過的。暫時充當古代的幽人,當然有些新鮮的滋味。

  月亮還在山的那邊,仰望山谷,蒼蒼的,暗暗的,更見得深鬱。一陣風起,總是銳利的一聲呼嘯一般,接著便是一派松濤。忽然憶起童年的情景來:那一回與同學們遠足天平山,就在高義園借宿,稻草襯著褥子,橫橫豎豎地躺在地上。半夜裡醒來了,一點兒光都沒有,隻聽得洪流奔放似的聲音,這聲音差不多把一切包裹起來了;身體頗覺寒冷,因而把被頭裹得更緊些。從此再也不想睡,直到天明,隻是細辨那喧而彌靜靜而彌旨的滋味。三十年來,所謂山居就隻有這麼一回。而現在又聽到這聲音了,雖然沒有那夜那麼宏大,但是往後的風信正多,且將常常更甚地聽到呢。隻不知童年的那種欣賞的心情能夠永永持續否……

  這裡有秋蟲,有很多的秋蟲,沒有秋蟲的地方究竟是該詛咒的例外。躺在床上聽聽,真是奇妙的合奏,有時很繁碎,有時很凝集,而總覺得恰合剛好,足以娛耳。中間有一種不知名的蟲,它們的聲音響亮而曼長,像是弦樂,而且引起人傢一種想象,仿佛見到一位樂人在那裡徐按慢抽地演奏。

  松聲與蟲聲漸漸地輕微又輕微,終於消失了……

  倉前山差不多一座花園,一條路,一叢花,一所房屋,一個車夫,都有詩意。尤其可愛的是晚陽淡淡的時候,禮拜堂裡送出一聲鐘響,綠蔭下走過幾個張著花紙傘的女郎。

  跟著紹虞夫婦前山後山地走,認識了兩相仿佛的荔枝樹與龍眼樹,也認識了長髯飄飄的生著氣根的榕樹,眺望了我們所住的那座山,又看了胭脂似的西邊的暮雲,於是坐在路旁的磚砌的矮欄上休息。漸漸地四圍昏暗了,遠處的山隻像幾筆極淡的墨痕染漬在灰色的紙上。鄉間的女人匆匆地歸去,走過我們身邊,很自然地向我們看一看。那種渾樸的意態,那種奇異的裝束(最足註目的是三支很長的銀發釵,像三把小劍,兩橫一豎地把發髻攏住,我想,兩個人並肩走時,橫插的劍鋒會劃著旁人的頭皮),都使我想到古代的人。同時又想,什麼現代精神,什麼種種的糾紛,都渺茫得像此刻的遠山一樣,仿佛沉在夢幻裡了。

  中秋夜沒有月,這倒很好,我本來不希望看什麼中秋月。與平常沒有月亮的晚上一樣,關在書室裡,就美孚燈光下做了一點功課,就去睡了。

  第二天的傍晚,滿天是雲,江面黯然。西風震動窗欞,“吉格”作響。突然覺得寂寥起來,似乎無論怎樣都不好。但是又不能什麼都不,總要在這樣那樣裡占其一,這時候我占的是倚窗悵望。然而悵望又有什麼意思呢?

  紹虞似乎有點()兒揣度得出,他走來邀我到江邊去散步。水波被灘石所擋,激觸有聲。還有廣遍而輕輕的風一般的音響平鋪在江面上,潮水又退出去了。便隨口念舊時的詩句:

  潮聲應未改,客緒已頻更。七年以前,我送墨林去南通。出得城來,在江濱的客店裡歇宿候船,卻成了獨客,荒涼的江濱晚景已夠叫人悵悵,又況是離別開始的一晚,真覺得百無一可了。聊學雅人口占一詩,藉以排遣。現在這兩句就是這一首詩裡的。唉,又是潮聲,又是客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