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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約會

  三毛:約會

  一直到了初中二年級有了“生理衛生”課之前,我都不知道小孩子是從哪裡來的。

  其實這個問題從小就問過母親,她總是笑著說:“是垃圾箱裡撿出來的呀!”我從來也知道這是母親的閃爍之詞。如果天下的垃圾都會幻化為小孩子,那些拾荒的人還敢去亂翻個不停嗎?我們是垃圾變的?真是不可思議。

  到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除了堂兄、弟弟和父親之外,對於異性,隻有遙遙相望,是不可能有機會去說一句話的。我們女生班的導師一向也是女的,除了一個新來的美術老師。他給我的印象深,也和性別有關。第一天上課時,男老師來,自我介紹姓名之後,又用臺灣國語說:“我今年二十四歲,還是一枝草。”那句話說了還嫌不夠,又在黑板上順手畫了一枝蘆草。我們做孩子的立即哄笑起來。起碼很明白的聽出了他尚未成傢的意思——很可憐自己的那分孤零就在這句話裡顯了出來。

  “那我是一朵花呀!”我跟鄰位的小朋友悄悄的說。老師第一天來就兇了人,因為上課講話。他問我:“講什麼,說?!”我站起來說我是一朵花。全班又笑得翻天覆地,老師也笑個不停,就沒有罰。

  那時候我們在學校也是分派的,情感好的同學,因為好到不知要怎麼辦才能表明心跡,於是就去結拜姊妹。當然,不懂插香發誓等等,可是在校園一棵樹下,大傢勾手指,勾了七下,又報生辰,結了七個金蘭。大姐的名字我仍然記得,就是當今政治大學總教官的太太,叫王美娟。我排最小,老七。義結姊妹以後,心情上便更親愛了,上學走路要繞彎,一傢一傢門口去喊那人的名字,叫到她蹦出來為止。中午吃便當就不會把飯盒半掩半開的不給旁人看是什麼菜了,大傢打開飯盒交換各傢媽媽的愛。吃飯也隻得十五二十分鐘,因為課業重。可是講閑話必是快速的搶著講,那段時光最是一生中最大的快樂。

  那時候,我們其中有一位發育得比較早的同學,在生理上起了變化,她的母親特別到學校來,跟女導師講悄悄話,她坐在位置上羞羞的哭。等到下課的時候,大傢都圍上去,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死不肯講,隻是又哭。老師看見我們那個樣子,就說:“好啦!這種小事情將來每個同學都要經歷的,安靜回座位去念書呀!不要再問了。”

  吃中飯時,我們就談起來了。“她媽媽講流血啊什麼鬼的,我坐第一排,聽到啦。”我說。“流血什麼意思?”“就是完蛋了!”“怎麼完?”“就是從此要當心了,一跟男生拉手,就死了。”“怎麼會死?”“不是真死啦!傻瓜,是會生出一個小孩子來。”“小孩子是這樣來的呀!”我們聽得變色。“沒有那麼簡單,真笨!還要加親吻的,不親隻拉手小孩子哪裡會出來?”其中一個楊曼雲就講了。“一親一吻,血跟男人就會混了,一混,小孩就跑出來了。”

  我們七個姊妹嚇得很厲害,慶幸自己的血暫時還不會跟什麼人能混,發誓要凈身自愛,別說接吻了,連手也不要去跟人碰一下才能安全。從那次以後,在學校看見我那同住一個大傢庭的小堂哥陳存,都不跟他講話。

  雖然對於生小孩子這件事情大傢都有極大的恐懼,可是心裡面對那些鄰班的男生實在並沒有惡感。講起男生來當然是要罵的,而且罵得很起勁,那隻是虛張聲勢而已。其實,我們女生的心裡都有在愛一個男生。

  這種心事,誰都不肯明講。可是男生班就在隔壁,那些心中愛慕的對象每天出出進進,早也將他們看在眼裡、放在心底好一陣子了。

  多看了人,那些男生也是有感應的,不會不知道,隻是平時裝成趾高氣揚,不太肯回看女生。朝會大操場上集合時,還不是輕描淡寫的在偷看。這個,我們女生十分了然。

  有一天我們結拜姊妹裡一個好傢夥居然跟鄰班的男生講了三兩句話。等我們悄悄聚在一起時,才說,男生也有七個,約好以後的某一天,雙方都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小池塘邊去。這叫做約會,男女的。我們也懂得很。

  問我們敢不敢去,大傢都說敢。可是如何能夠約時間和哪一天,實在不能再去問,因為眾目睽睽,太危險了。

  沒想到第二日,就有要跟我們約會的那群男生,結隊用下課的時間在我們教室的走廊上罵架,指名罵我們這七個姊妹。不但罵,而且拿粉筆來丟我們,最後幹脆丟進一個小佈袋的斷粉筆來。我們沖出去回罵,順手撿起了那個白粉撲撲的口袋。圍得密密的人墻——七個,打開袋子,裡面果然藏著一張小紙片,寫著——就在今天,池塘相會。

  事情真的來了,我第一個便心慌。很害怕,覺得今生開始要欺騙媽媽了,實在不想去做。我是六歲便進了小學的,年紀又比同學要小一些。男女之事,大人老講是壞事,如何在六年級就去動心了?媽媽知道要很傷心的。倒沒有想到老師和學校,因為我心中最愛的是媽媽。

  要面子,不敢臨陣脫逃,下了課,這七個人背了書包就狂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那長滿了遍地含羞草的池塘邊去。也許女生去得太快了,池塘邊男生的影子也沒一個,當時,在臺北市,含羞草很多的。我最喜歡去逗弄它們,一碰就羞得立即合上了葉子。等它合了好久好久,以為可以不羞了,我又去一觸,剛剛打開的那片綠色,嘩一下又閉起來了。

  就蹲在池邊跟草玩,眼睛不時抬起來向遠處看,眼看夕陽西下,而夜間的補習都要開始了,男生們根本沒有出現。離開池塘時,我們七個都沒有講太多話,覺得自尊心受了傷害,難堪極了。

  也不敢去問人傢為何失約,也不再裝腔作勢的去罵人了,隻是傷心。那時候快畢業了,課業一日加重一日,我們的心情也被書本和老師壓得快死了,也就不再想愛情的事情,專心念起書來。

  總也感染到了離愁,班上有小朋友開始買了五顏六色的紀念冊,在班上傳來傳去。或留幾句話,或貼一張小照片,寫上一些傷感與鼓勵的話語,也算枯燥生活中心靈上一些小小的漣漪。

  男生班裡有一個好將——不是我中意的那個,居然將他一本淺藍色的紀念冊偷運進了我們七姊妹的書包裡。我們想,生離死別就在眼前,總得留些話給別人,才叫義氣,這個風險一定要冒一下的。於是,在傢中大人都睡下的時候,我翻出了那本紀念冊,想了一下就寫——“沈飛同學:好男兒壯志凌雲。陳平上。”寫完我去睡覺了。紀念冊小心藏進書包裡,明日上學要傳給另外的女生去寫。

  第二天早晨,媽媽臉色如常,我匆匆去學校了。等到深夜放學回傢,才見父母神色凝重的在客廳坐著。媽媽柔聲可是很認真的問:“妹妹,昨天,你寫的那本紀念冊是給男生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好男兒壯志凌雲,是什麼意思?”我羞恥得立即流下了眼淚。細聲說:“我想,他長大了要去當空軍。”“他當空軍?你怎麼會知道?交談過了嗎?”我拚命的搖頭,哪裡曉得他要做什麼,隻因為他名字上就一個“飛”字,我才請他去凌雲的。

  父母沒有罵也沒有打,可是我知道跟男生接觸是他們不高興的事。仍然拚命流淚。後來,父母說以後再也不許心裡想這種事情,要好好用功等等,就放我上床去了。

  眼看畢業典禮都快來了,男生那一群也想赴死一戰,又傳了話過來,說,填好“初中聯考志願單”的第二天是個星期日,學校隻那一次不必補習,要約我們七個去臺北市延平北路的“第一劇場”看一次電影。

  我雖然已經被父母警告過了,可是還是不甘心,加上那時候鉛筆盒底下一直放著拾塊錢——足夠用了。就想,反正又不跟男生去靠,更不拉手,看場電影了此心願,回傢即使被發現了受罰,也隻有受下來算了。

  那時候,坐公共汽車好像是三毛錢一張票,電影要六塊。我們七個人都有那些錢。也不知,女生看電影,在當時的社會是可以由男生付帳的。

  很緊張的去了,去()了六個,王美娟好像沒有參加,反正是六個人。也沒有出過遠門,坐公車不比走路上學,好緊張的。我們沒有花衣服,一律穿制服——白衣黑裙。

  延平北路那傢“榮安銀樓”老店旁的電線桿下,就聚著那群男生。我們怯怯的還沒有走到他們面前,他們看見我們來了,馬上朝“第一劇場”的方向走去。男生走,我們在好遠的後面跟。等到窗口買票時,男生不好意思向售票小姐講:後面來的女生最好給劃同一排的票。他們買了票,看了我們幾眼,就進去了。我們也買了票,進去坐下,才發現男生一排坐在單號左邊,我們一排在雙號右邊好幾排之後。

  那場電影也不知道在演些什麼。起碼心裡一直亂跳,不知散場以後,我們和男生之間的情節會有什麼發展。

  散場了,身上還有三塊多錢。這回是女生走在前面,去圓環吃一碗仙草冰,男生沒有吃,站得遠遠的,也在一根電線桿下等。後來,公車來了,同學都住一區的,坐同樣的車回傢,也是前後車廂分坐,沒有講話。

  下車,我們又互看了一次,眼光交錯的在一群人裡找自己的對象。那一場拚了命去赴的約會,就在男生和男生喊再見,女生跟女生揮手的黃昏裡,這麼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