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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朔:鴨綠江南北

  楊朔:鴨綠江南北

  十二月的一個月黑天,我跟著一支鐵路援朝志願大隊跨過鴨綠江,到了朝鮮。有些軟東西撲到臉上,掉雪花了。回頭一望,江北岸已經籠罩著戰爭的煙火,隻剩下三三兩兩的燈光,江南岸更是黑茫茫一片,空氣裡飄著糊味。隻是一江之隔,南岸的朝鮮土地正經歷著從古未有的災難,沒一塊地方不在燃燒。

  可是,誰要以為鴨綠江是條銅墻鐵壁的邊界,美國強盜在朝鮮所放的野火,燒不到北岸中國領土上,那才是笑話。今天,就又有一群美國飛機竄到鴨綠江北岸,反復轟炸連接中國和朝鮮兩片土地的橋梁。

  不過誰要以為炸彈能夠炸壞中朝人民在心裡所建立的血肉相關的橋梁,那才更是笑話!正是通過這座無形的橋,中國人民組成各色各樣的志願隊伍,湧到朝鮮,跟朝鮮人民並肩作戰。他們明白:美國今天在朝鮮所作的,就是明天要在中國所作的。援救朝鮮,就是援救自己。怎麼能隔岸觀火呢?

  在十一月八號那天,美國飛機對南岸的新義州進行無人性的轟炸時。我們鐵路醫院就有十幾個醫生、護士穿過火焰,跑過江去,從火堆裡,從彈坑邊上,來往搶救那些受傷的朝鮮和平人民。盡管飛機還在頭上嗡嗡的響,煙火燒傷了手臉,他們早忘記了自己。董祿、鄧超、盧伯渢等都是這回應該寫下名字的英雄人物。

  其實,我們的鐵路援朝大隊又那個不是抱著這種忘我的精神呢?鐵路是戰爭的輸血管,敵人把朝鮮鐵路沿線的車站都炸成一片焦土,有的煤堆著了火,幾天幾夜冒著大煙。炸盡管炸,火車卻照樣開。敵人急了眼,不分晝夜,無數次的來轟炸,搶修鐵路就變成後方最緊張的戰鬥。

  這裡有座橋(恕我不能寫出名子),敵人投下燒夷彈,起了大火。也不用招呼,搶修隊拿著鉤子、水桶,從各路跑去救火。他們在火裡穿來穿去,撲滅火,自己的鞋卻燒壞了,腳後跟燒起了泡。工友薑成晏和徐國棟簡直變成兩個火人,棉衣服燒得忽忽的,幸虧拿水龍把火澆熄。夜晚十點一定要通車,天一黑,立時進行搶修。可是敵機又來了,炸彈一個連一個丟下來,掉到江裡,水柱激起比橋都高。不少工友震昏了,有個人跌到橋頭下摔傷了腿。這裡,讓我用最大的敬意提到老工人伊長更。他已經五十六歲,多年的苦難磨得他像石頭一樣頑強。他看見那個工友滾下橋去,跟著跑下去,把那人背到身上。頭上的炸彈落的正兇,他正走在河灘上,一顆炸彈把他震倒,渾身被蓋上一層浮土。他從土裡鉆出來,背起那人跑到岸上,一口氣掙紮到較比安全地方,自己的也昏倒了,一塊被送到病院去。路呢,當夜十點鐘,又通車了。工友們在自願報名時的誓詞是:“飛江過海,抗美援朝!”現在卻喊著:“他能把河水炸幹了,這個橋也炸不斷!”

  朝鮮人民本身的鬥志更加可敬。一過江,我們就遇見了朝鮮的鐵道部隊和鐵路工人。他們夜夜在敵人的轟炸下搶修線路,維持行車,盡可能往前線輸送軍隊所需要的東西。有一天,我到定州附近去看一個山洞,那洞裡原先藏著一列車汽油,美軍逃跑時拉不走,一把火燒了,火車都燒壞,堵住洞子。許多朝鮮戰士點起一堆一堆的木柴照著亮,緊張地叫著號子,動手往外拉那些死車。柴火亮裡,我看見一個朝鮮戰士望著我笑。一個年青的小夥子,長的很壯,一張臉又紅又圓,十分灑脫。我對他做著手勢,他笑起來道:“同志,我也是從中國來的。”原來他叫樸石東,參加過中國的鐵道兵團,今年才跟著一大隊朝鮮同志過江回到祖國。他們從中國來,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註意也帶到朝鮮,走到那裡就給老百姓挑水掃院,惹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奇怪地問道:“你們這是從那來的隊伍呀?”

  當時朝鮮人民軍正往南追擊李承晚的偽軍,樸石東他們這支鐵道部隊也追過漢城,一路緊急搶修鐵路。在堤川搶修時,一間屋子存著十五桶汽油,美機投彈,屋子著了火,有個叫吳尚錄的連長沖進火去,一個人把十五桶汽油都搶了出來,因此得到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國旗勛章。這不是朝鮮鐵道部隊和鐵路工人僅有的英雄事跡,但就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朝鮮人民本身為了保證前線的勝利,怎樣在後方進行著戰鬥。說到現時,樸石東用堅定的口氣說:“現在我們得到中國志願軍的援助,解放了平壤;後方又有中國鐵路援朝大隊的幫助,我們一定能早日修復鐵路,把美國鬼子早日消滅幹凈!”他忽然笑了笑說:“你知道,朝鮮老百姓都叫你們是啞叭軍呢。”

  這個名詞絲毫沒有輕蔑的意思,倒有點不分彼此的親昵意味。真的,自從到了朝鮮,我們簡直像啞叭一樣。可是不管遇見那個朝鮮人,言語雖然不通,他們總是用熱情的眼睛望著我們。隻要一有能翻譯的人在旁邊,彼此就要表達出自己的感情了。

  在宣川,一個叫桂玉吉的婦人披著條棉被,不停地搖著懷裡的孩子說:“我丈夫原先在平壤內務省做事,一撤退,不知那去了。要不是中國志願軍幫助我們,我那有後路!今天見到你們,就像見到親人。我也沒有別的東西,隻有一雙襪子,送給你穿吧!”我()們忍心而又感動地拒絕了她。

  又有一個深夜,朝鮮搶修大隊的保衛部長廉得浩就地坐在席子上,輕輕說道:“想起頭幾個月我們撤出平壤,連夜往東北退,個個人低著腦袋,心想往那撤呢!有一天晚上走到熙川,月亮地裡,忽然望見迎面開來一支部隊,就近一看是中國志願軍,眼淚就掉下來了,話也不會說,抱著志願軍的脖子光是哭!”

  美國強盜害怕中朝人民的友誼,不斷從飛機上向地面撒下無恥的挑撥性的傳單。但有什麼用呢?朝鮮人民是用一陣蔑視的大笑來談論這些屁話的。在地理條件上,雖然有條鴨綠江把中朝人民隔在南北兩岸,但在保衛自己祖國和世界和平的共同意志上,這條界線是不存在的。

  《人民日報》1950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