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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廬山遊記

  胡適:廬山遊記

  十七,四,九

  昨夜大雨,終夜聽見松濤聲與雨聲,初不能分別,聽久了才分得出有雨時的松濤與雨止時的松濤,聲勢皆很夠震動人心,使我終夜睡眠甚少。

  早起雨已止了,我們就出發。從海會寺到白鹿洞的路上,樹木很多,雨後清翠可愛。滿山滿谷部是杜鵑花,有兩種顏色,紅的和輕紫的,後者更鮮艷可喜。去年過日本時,櫻花已過,正值杜鵑花盛開,顏色種類很多,但多在公園及私人傢宅中見之,不如今日滿山滿谷的氣象更可愛。因作絕句記之:

  長松鼓吹尋常事,最喜山花滿眼開。

  嫩紫鮮紅都可愛,此行應為杜鵑來。

  到白鹿洞。書院舊址前清時用作江西高等農業學校,添有校舍,建築簡陋潦草,真不成個樣子。農校已遷去,現設習林事務所。附近大松樹都釘有木片,寫明保存古松第幾號。此地建築雖極不堪,然洞外風景尚好。有小溪,淺水急流,錚淙可聽;溪名貫道溪,上有石橋,即使道橋,楷朱子起的名字。橋上望見洞後諸松中一松有紫藤花,直上到樹杪,藤花正盛開,艷麗可喜。

  白鹿洞本無洞,正德中,南康守王溱開後山作洞,知府何鑿石鹿置洞中。這兩人真是大笨伯!

  白鹿洞在歷史上占一個特殊地位,有兩個原因。第一,因為白鹿洞書院是最早一個書院。南唐升元中(937—942)建為廬山國學,置田聚徒,以李善道為洞主。宋初因置為書院,與睢陽石鼓嶽麓三書院落並稱為“四大書院”,為書院的四個祖宗。第二,因為朱子重建白鹿洞書院,明定學遠規,遂成後世幾百年“講學式”的書院的規模。宋末以至清初的書院皆屬於這一種。到乾隆以後,樸學之風氣已成,方才有一種新式的書院起來;阮元所創的詁經精舍、學海堂,可算是這種新式書院的代表。南宋的書院祀北宋周邵和諸先生;元明的書院祀和朱;晚明的書院多祀陽明;王學衰後,書院多祀和朱。乾嘉以後的書院乃不祀理學傢而改祀許慎鄭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這兩大派書院的根本不同。祀許慎鄭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這兩大派書院的根本不同。

  朱子立白鹿洞書院在淳熙己亥(1178),他極看重此事,曾札上丞相說:

  願得比祠官例,為白鹿洞主,假之稍廩,使得終與諸生講習其中,猶愈於崇奉異教香火,無事而食也。(《廬山志》八,頁二,引《洞志》。)

  他明明指斥宋代為道教宮觀設祀官的制度,想從白鹿洞開一個儒門創例來抵制道教。他後來奏對孝宗,申說請賜書院額,並賜書的事,說:今老佛之宮佈滿天下,大都逾百,小邑亦不下數十,而公私增益勢猶未已。至於學校,則一郡一邑僅置一區,附廓之縣叉不復有。盛衰多寡相懸如此!(同上,頁三。)

  這都可見他當日的用心。他定的《白鹿洞規》,簡要明白,遂成為後世七百年的教育宗旨。

  廬山有三處史跡代表三大趨勢:(一)慧遠的東林,代表中國“沸教化”與佛教“中國化”的大趨勢。(二)白鹿洞,代表中國近世七百年的宋學大趨勢。(三)牯嶺,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國的趨勢。

  從白鹿洞到萬杉寺。古為慶去庵,為“律”居,宋景德中有大超和尚手種杉樹萬株,天聖中賜名萬杉。後禪學盛行,遂成“禪寺”。南宋張孝祥有詩雲:老幹參天一萬株,廬山佳處浮著圖。

  隻因買斷山中景,破費神龍百斛珠。

  (《志》五,頁六十四,引《1史》。)

  今所見杉樹,粗又如瘦碗,皆近兩年年種的。有幾株大樟樹,其一為“五爪樟”,大概有三四百年的生命了;《指南》(編者按指《廬山指南》)說“皆宋時物”,似無據。

  從萬杉寺西地約二三裡,到秀峰寺。吳氏舊《志》無秀峰寺,隻有開光寺。毛德琦《廬山新起》(康熙五十九年成書。我在海會寺買得一部,有同治十年,宣統二年,民國四年補版。我的日記內註的卷頁數,皆指此書。)說:

  康熙丁亥(1707)寺僧超淵往淮迎駕,禦書秀峰寺賜額,改今名。

  明光寺起於南唐中主李1.李主年少好文學,讀書於廬山;後來先主代楊氏而建國,李1為世子,遂嗣位。他想念廬山書堂,遂於其地立寺,因有開國之祥,故名開先寺,以紹宗和尚主之。宋初賜名開先華藏;後有善暹,為禪門大師,有眾數百人。至行瑛,有治事才,黃山谷稱“其材器能立事,任人役物如轉石於千仞之溪,無不如意。”行瑛發願重新此寺。

  開先之屋無慮四百楹,成於瑛世者十之六,窮壯極麗,迄九年乃即功。(黃庭堅《開先禪院修造記》,《志》五,頁十六至十八。)

  此是開先極盛時。康熙間改名時,皇帝賜額,賜禦書《心經》,其時“世之人無不知有秀峰”(郎廷極《秀峰寺記》,《志》五,頁六至七。)其時也可稱是盛世。到了今日,當時所謂“窮壯極麗”的規模隻剩敗屋十幾間,其餘隻是頹垣廢址了。讀書臺上有康熙帝臨米芾書碑,尚完好;其下有石刻黃山谷書《七佛偈》,及王陽明正德庚辰(1520)三月《紀功題名碑》,皆略有損壞。

  寺中雖頹廢令人感嘆,然寺外風景則絕佳。為山南諸處的最好風景。寺址在鶴鳴峰下,其西為龜背峰,又西為黃石巖,又西為又劍峰,又西南為香爐峰,都1奇可喜。鶴鳴與龜背之間有馬尾泉瀑佈,雙劍之左有瀑佈水;兩個瀑泉遙遙相對,乎行齊下,下流入壑,匯合為一水,迸出山峽中,遂成最著蛐青玉峽奇景。水流出峽,入於龍潭。昆山與祖望先到青玉峽,徘徊不肯去,叫人來催我們去看。我同夢旦到了赤邊,也徘徊不肯離去。峽上石刻甚多,有米帝書“第一山”大字,今鉤摹作寺門題榜。

  徐凝詩“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即是詠瀑佈的。李白《瀑佈泉》詩也是指此瀑。舊《志》載瀑佈水的詩甚多,但總沒有能使人滿意的。

  由秀峰往西約十二裡,到歸宗寺。我們在此午餐,時已下午三點多鐘,餓的不得了。歸宗寺為廬山大寺,也很衰落了。我向寺中惜得《歸宗寺志》四卷,是民國甲寅先勤本坤重修的,用活字排印,錯誤不少,然可供我的參考。

  我們吃了飯,往遊溫泉。溫泉在柴桑橋附近,離歸宗寺約五六裡,在一田溝裡。雨後溝水渾濁,微見有兩處起水泡,即是溫泉。我們下手去試探,一處頗熱,一處稍減。向農傢買得三個雞蛋,放在兩處,約七八分鐘,因天下雨了,取出雞蛋,內裡已溫而未熟。日隴間有新碑,我去看,乃是星子縣的告示,署民國十二年,中說,接康南海先生函述在此買田十畝,立界碑為記的事。康先生去年死了。他若不死,也許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他買的地橫跨溫泉的兩岸。今地為康氏私產,而業歸海會寺管理,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見識作此事了。

  此地離栗裡不遠,但雨已來了,我們要趕回歸宗,不能去尋訪陶淵明的故裡了。道上見一石碑,有“柴桑橋”大字。舊《志》已說,“淵明故居,今不知處”。(四,頁七。)桑喬疏說,去柴桑橋一裡許有淵明的醉石。(四,頁六。)舊《志》又說,醉石谷中有五柳館,歸去來館。歸去來館是朱子建的,即在醉石之側。朱子為手書顏真卿《醉石詩》,並作長跋,皆刻石上,其年月為淳熙辛醜(1181)七月。(四,頁八。)此二館令皆不存,醉石也不知去向了。莊百俞先生《廬山遊記》說他曾訪醉石,鄉人皆不知。記之以告後來的遊者。

  今早轎上讀舊《志》所載周()必大《廬山後錄》,其中說他訪栗裡,求醉石,上人直雲,“此去有陶公祠,無栗裡也。”(十四,頁十八乙。)南宋時已如此,我們在七百年後更不易尋此地了,不如闕疑為上。《後錄》有雲:嘗記前人題詩雲:五字高吟酒一瓢,廬山千古想風標。

  至今門外青青柳,不為東風肯折腰。

  惜乎不記其姓名。

  我讀此詩,忽起一感想:陶淵明不肯折腰,為什麼卻愛那最會折腰的柳樹?今日從溫泉回來,戲用此意作一首詩:陶淵明同他的五柳當年有個陶淵明,不惜性命隻貪酒。

  骨硬不能深折腰,棄官回來空兩手。

  甕中無米琴無弦,老妻嬌兒赤腳走。

  先生吟詩自嘲諷,笑指籬邊五株柳:“看他風裡盡低昂!這樣腰肢我無有。”

  晚上在歸宗寺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