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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寫給生命

  席慕容:寫給生命

  (一)

  我站在月亮底下畫鉛筆速寫。

  月亮好亮,我就站在田野的中間用黑色和褐色的鉛筆交替地描繪著。

  最先要畫下的是遠處那一排參差的樹影,用極重極深的黑來畫出它們濃密的枝葉。

  在樹下是慢慢綿延過來的阡陌,田裡種的是番薯,在月光下有著一種淺淡而又細致的光澤。整個天空沒有一片雲,隻有月色和星鬥。我能認出來的是獵人星座,就在我的前方,在月亮下面閃耀著,天空的顏色透明又潔凈,一如這夜裡整個田野的氣息。

  月亮好亮,在我的速寫本上反映出一層柔白的光輝來,所有精略和精密的線條都因此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站在田裡,慢慢地一筆一筆地畫著,心裡很安定也很安靜。

  傢就在十幾二十步之外,孩子們都已經做完了功課上床睡覺了,丈夫正在他的燈下寫他永遠寫不完的功課,而我呢?我決定我今天晚上的功課要在月亮底下做。

  鄰傢的狗過來看一看,知道是我之後也就釋然了,在周圍巡視了幾圈之後,幹脆就在我的腳旁睡了下來。我傢的小狗反倒很不安,不明白我為什麼不肯回傢,所以它就一會兒跑回去一會兒又跑過來的,在番薯的莖葉間不停地拔弄出細細碎碎的聲音。鄉間的夜出奇的安靜,鄰居們都習慣早睡,偶爾有夜歸的行人也隻是從田野旁邊那條小路遠遠經過,有時候會咳嗽一聲,聲寫給生命音從月色裡傳過來也變得比較輕柔。

  多好的月色啊!滿月的光輝浸潤著整塊土地,土地上一切的生命都有了一種在白晝時從來也想象不出的顏色。這樣美麗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既不虛幻也非夢境,隻是讓人無法置信。

  所以,我想,等我把這些速寫的稿子整理好,在畫佈上畫出了這種月色之後,恐怕也有一些人會認為我所描繪的是一種虛無的美吧。

  我一面畫一面禁不住微笑了起來。風從田野那頭吹過,在竹林間來回穿梭,月是更高更圓了,整個夜空澄澈無比。

  生命裡也應該有這樣一種澄澈的時刻吧?可以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希望,隻是一筆一筆慢慢地描摹,在月亮底下,安靜地做我自己該做的功課。

  (二)

  對著一班十九、二十歲,剛開始上油畫課的學生,我喜歡告訴他們一個故事。

  這是我大學同班同學的故事。我這個同學有很好的繪畫基礎,人又認真,進了大學以後發願要沿著西方美術史一路畫下來,對每一個畫派的觀念與技法都了解並且實驗了之後,再來開創他自己的風格。他認為,隻有這樣,才能夠畫出真正紮實的作品來。

  一年級的時候,他的風景都是塞尚的,二年級的時候,喜孜孜地向我宣佈:

  “我已經畫到野獸派了!”

  然後三年級、四年級,然後教書,然後出國,很多年都不通音訊,最後得到的消息是他終於得到了博士學位,成為一個美術史與美術理論方面的專傢了。

  我每次想到這件事,都不知道是悲是喜。原來要成為一個創作的藝術傢,除了要知道吸收許多知識之外,也要懂得排拒許多知識才行的啊!創作本身原來具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排他性。一個優秀的藝術傢就是在某一方面的表現能夠達到極致的人,而因為要走向極致,所以就不可能完全跟著別人的腳步去走,更不可能在自己的一生裡走完所有別人曾經走過的路。在藝術的領域裡,我們要找到自己的極致,就需要先明白自己的極限,需要先明白自己和別人不盡相同的那一點。因為不盡相同,所以藝術品才會有這樣多不同的面貌。像佈朗庫西能夠把他的“空間之鳥”打磨得那樣光滑,讓青銅的雕像幾乎變成了一種躍動的光與速度。而麥約卻要把流動的“河流”停住,在鉛質的女體雕像裡顯示出一種厚重的量感來。畢沙洛的光影世界永遠安詳平和,而一樣的光影在孟克的筆觸裡卻總是充滿了顫栗和不安。

  每一個優秀的藝術傢走到極致的時候,就好像在生命裡為我們開了一扇窗戶,我們在一扇又一扇不同的風景之前屏息靜立,在感動的同時,也要學會選擇我們所要的和我們不得不舍棄的。

  (三)

  當然,有些人是例外,就好像在生命裡也常有些無法解釋的例外一樣。

  在美術史裡,有些例外的藝術傢,就像天馬行空一般地來去自如,在他們的一生裡,幾乎就沒有所謂“極限”這一件事。

  像對那個從天文、數學到物理無所不能,無所不精的達文西,我們該怎麼辦呢?

  也許隻能夠把他放在一旁,不和他比較了吧?不然,要怎樣才能平息我們心中那如火一般燃燒著的羨慕與嫉妒呢?

  (四)

  我相信藝術傢都是些善妒的人。

  因為善妒,所以別人的長處才會刺痛了自己的心,因為善妒,所以才會努力用功,想要達到自己心中給自己擬定的遠景。

  因為善妒,所以才會用一生的時光來向自己證明——我也可以做得和他們一樣好,甚至更好。

  不然,美術史裡那些偉大的感人的作品要怎樣來解釋呢,為什麼會有人肯把生命裡面最精華的時光與力量,放在那些好像並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東西上面去呢?

  當然,你也可以說,創作的欲望來自人類內心的需求,是一種最最原始也最最自然的呼喚,我也完全同意。但是,我要強調的是,在創作的過程裡,如果發現有人遠遠地超過了我們,在那一剎那,像是有火在心裡燃燒的那種又痛又驚的感覺,對我們其實是並沒有壞處的。

  因為,隻有在那種時刻裡,我們才能猛然省悟,猛然發現自己的落後是因為沒有盡到全力。

  把海浪掀激起來的,不就是那種使海洋又痛又驚的疾風嗎?

  (五)

  也喜歡那些在安靜地埋首努力著的藝術傢。

  在他們一生的創作過程裡,其實就是一種自我的發現與自我的追尋。

  一個藝術傢也許可以欺騙所有的人,但是,他無法欺瞞他自己。因為,不管群眾給他的評價是什麼,他最後所要面對的最嚴苛的評判者,其實是他自己。

  所以,當一個藝術傢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時候,他的面容自然會平和安詳,談話間的語氣也自然地會緩慢和從容起來。

  每次和他們在一起,我心裡都有種羞慚不安的感覺,和這些人相比,我是怎樣的無知和急躁啊!

  喜歡和他們一起畫畫,有時候是在一個市場的三樓,小小的畫室裡能有著溫暖的燈光和溫暖的關懷。有時候是在鬧市狹窄巷弄裡的一座平房,光潔古老的地板上隱約看出一些油畫顏料留下的色點。

  在這些畫室裡的藝術傢都早已進入中年,卻仍然安靜地在走著這條從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走了的路。我每次走進畫室時都會有一種觸動,有時候是因為他們迎接我時的天真的笑容,有時候是因為他們臉頰上深深的紋路,有時候是因為他們花白的鬢角,有時候是因為畫室中央那一把春天的花束;而更多的時候是因為畫室裡那一種親切熟悉的氣氛,混合著畫佈和亞麻仁油以及顏料的淡淡氣味,朝我迎來。

  是啊!就這樣在這些熟悉的氣氛與氣味之間過完我的一生吧。讓我們從復雜曲折的世界裡脫身,一起把這樣的夜晚獻給那極明凈又極單純的繪畫吧。讓我們走入心靈的最深處,在茂密的森林裡尋找各人自己原來該有的面貌。

  然後,在這樣一個共聚的夜晚之後,帶著畫完或者沒畫完的作品,帶著一顆安靜而又微醺的心,我們在星光或者月光之下彼此輕聲道別。

  然後,再走進鬧市的崎嶇巷弄裡,再開()始重新面對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在別人眼中也許是成功也許是失敗的自己。

  而一切都沒有什麼關系了,不是嗎?如果在我們心裡有一座茂密的森林,如果我自己知道我正站在叢林中的那一個角落,那麼,這人世即使是崎嶇難行,又能影響了我多少呢?

  人的自由,在認識了生命的本質之後,原該是無可限量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