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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平凹作畫記

  賈平凹:平凹作畫記

  在年紀不老的作傢裡,我自詡我的毛筆字可入書品。但我確實沒有臨過帖,用鋼筆寫稿寫得多了,隨時又愛讀一些碑,別人要我在宣紙上寫,就寫出來了。原本是一場玩事,所以從不為難他人的求索,給他寫字不正好是練我的書法嗎?差不多是求我一幅字的總事先拿數張紙來,剩下的便白落,竟落下了幾大捆的便宜。有一日突發奇想:有這麼多紙,何不也作些畫呢?見過一些畫傢是將墨大潑大塗的,於是也潑,也塗,怪暢美的。剛畫畢,恰好來了一位搞美術理論的先生,瞧我一嘴唇墨,問我幹什麼了?我說作畫了,小時候在寺廟裡看過畫匠騎在木架上畫簷頭,時不時將筆在口裡蘸唾沫,多半我作畫時也這麼不自覺地模仿了。就擦著嘴說,“小娃的屁股畫傢的嘴”,當畫傢就要敢不衛生呀!先生說要看畫,看,一拳卻把我擊倒了,大叫你小子是鬼狐附體!我可憐地說:“我可從沒受過訓練,壓根不懂技法。”意思是別以高標準來要求我。先生倒嚴肅起來,講了許多使我也吃驚的好話,我瞧他不是在戲弄我,我來勁了,我是個見不得鼓動的人,一時得意叫道:那我就畫呀!就畫起來了。

  我真是有無知無畏的秉性。

  說老實的,我可不想作個畫傢,純乎一種取樂的方式,沒想後來更有了一層好處。我傢來客過多,尤其晚上,常是小屋坐那麼三位四位,宏談滔滔,我很煩,又不能黑了臉趕人傢,作起畫就可以既不失禮又可平心,你若要走,說一句“啊,你慢走”,阿彌陀佛,你不走就呆著看我作畫,我反正要兩不誤的。

  初冬到現在畫下了30餘幅,也是有生以來30餘幅作品。畫一幅,覺得還滿意就編號,編了號的畫是決意不送人的。不知這興趣還有多久,也不知還要畫出多少幅,我想天要我畫多少就畫多少,我才不受硬要畫的累呢。 一、《唐僧取經》

  畫唐僧是一隻很兇的虎,虎背上馱著一尊睡佛,這可能要遭佛門人罵,但我佛慈悲,佛是不會怪罪的。讀《西遊記》,我理解的唐僧是一分為四的,也就是說四而合一,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隻是作為唐僧的另三個側面。取經行走了那麼多地方,遇到了那麼多魔怪,應該說,唐僧是兇猛者。由此想到,兇的東西,則可開辟一個新的世界,而美好的東西如佛,則隻能在開辟了新的世界後來平和與安詳這個新的世界。

  此畫作於深夜,屋裡還呆著三個來訪人,畫完後見其中一人親自又要沏一壺新茶來喝,我說:“為不浪費茶,再喝一杯你們走吧,今日我困了!”又打了一個哈欠。第一次平靜了臉趕客,覺得自己也有了虎氣。人一走,滿身清靜,叼顆煙欣賞我畫,欣賞半小時,我也成佛了。

  二、《武松殺嫂》

  要我說,武松是這樣殺的嫂:

  潘金蓮,淫蕩婦,你既是嫁給了武傢,恁狠心就同奸夫害我哥哥?!武大無能卻有武二,我豈能饒了你這賤人!今日你睜眼看看,這把鋼刀白的要進去,紅的要出來,割你的頭祭我哥哥,我還要戳了你的胸腹掏出心來,瞧瞧天下的女人心是怎麼個黑法?

  她怎麼不聲不吭並沒嚇軟?賤雌兒竟換上了嬌艷鮮服,別戴著顫巍巍一朵玫瑰,仄靠了被子在床上仰展了。哎呀,她眼像流星一般閃著光,發如烏雲,凝聚床頭,那粉紅薄紗衫兒不系領扣,且鼓凸了奶子乍猛得老高。以前她是嫂嫂,不能久看,如今刀口之下,她果真美艷絕倫,天底下有這樣的佳人,真是上帝和魔鬼的傑作了!天啊,她這是臨死亡之前集中要展現一次美嗎?

  啊,這麼美的尤物,我怎麼就要殺了她呢?她是害死我哥哥,哥哥實在是與她不般配,一朵花插在牛糞上,她是委屈了。武松若不是武二,武二若沒有個太矮的哥哥,我也會是同情這女人的,也會是不滿意這門婚姻的,可武大畢竟是我的哥哥,一個奶頭掉下來的同胞,我哪能不維護親生的兄長呢?哼,殺人者償命,你就是九天玄女,是觀音菩薩,武松若不殺你,武松算什麼英雄武松?!

  她笑了,無聲而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笑而攝魂,這女人,怎麼我要殺她,她還以為這又是同那一個雪天她與我接風的酒桌上一樣吧?這女人是對自己有過感情的,捫心而想,我何嘗沒有愛過她呢?現在我真的要殺了她嗎?如果那一天我接受了她的愛,我也被愛所沖動,那我會怎麼樣呢?今日要殺的除了她難道沒有我嗎?正因為我武松是英雄,才避免了一場千古譴責的罪惡,可正是我成了英雄,才將她推到了西門慶的賊手嗎?!

  武松呀武松,你這是想到什麼地方去了,現在哥哥的靈前,靈堂陰氣凝重,哥哥的屈死的靈魂在呼喚著你來伸冤,你怎能就要饒了狠毒角色?是的,你個潘金蓮,就是不愛我的哥哥,你可以再嫁他人,嫁誰都可以,卻偏偏是同那個潑皮西門慶?同了西門慶也還可以,竟合謀害了哥哥性命,我武松放過了你,別人又會怎樣議論我呀!一頂綠帽子戴給了哥哥,也戴給了景陽岡的英雄。或許更有人說武松不殺嫂,是嫂曾經愛過武松,我一場英雄會在人們眼中是個什麼形象呢?

  殺吧,殺吧,潘金蓮,武松真格要殺你了!

  刀怎麼提不起來,這般重呀?那麼一刃,一代美色就滅絕了嗎?世上少了潘金蓮,多少人為之喪氣了,我武松是不是心太硬了?哥哥,哥哥,我該怎麼辦呢,我已殺了西門慶,咱就放了這個尤種吧?

  咳,咳,這是個景陽岡的老虎就好了。

  罷了,罷了,由她去吧。可是可是,我不殺她,她能老老實實在武傢守節嗎?她一定又要另嫁他門,或許又會與別的不三不四的惡徒勾搭,那這麼鮮活的小獸與其他人獵去,就不如我武松殺了她。殺了她,看著殷紅的血怎樣染紅白瓷般的胸脯,看著她睜開了杏眼在咽氣前的痙攣,豈不是更使人刺激嗎?我不能成全她愛我,卻可以讓她死在所愛的人的刀下,不是於她也於我都是一場最合適的解脫辦法嗎?好了,好了,潘金蓮,那我就這麼殺你了!

  於是,武松就把潘金蓮殺了。 三、《貴妃賞蝶》

  楊貴妃已經被文人墨客描敘得太多了,我也愛這個女人。因為愛著她,就不忍心讀她死於馬嵬坡的故事,相信著東渡了日本的傳說,以致對胖胖的東西都有感情,甚至一次在大街上碰見行刑前的遊行車上押著一個天生麗質的女子就傷悲了幾日。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當我畫出了貴妃的上半身,正待畫她的下半身,口中叼著的煙頭掉下來,一時拂不去,竟將宣紙燒出難看的洞來。媽的,我罵我,索性拿打火機要焚了這張宣紙,以宣紙充冥錢送給她了。看著宣紙燃到僅剩下楊貴妃的上半身的多半時,我瞧見火光中的貴妃似乎要活起來,一派富貴中的深沉的憂愁,忙就趴過去,用身子壓滅了火。這就是我的貴妃。

  女人的作用就是給世上貢獻美的,我總這樣認為的,女人的悲劇也就是太美了。楊玉環正是如此才成了唐代的國母,國母正如此也才勒死在馬嵬。如今我畫貴妃原本要讓她處優地賞蝶,天意竟還讓她殘缺。殘缺的美更美,我永遠也忘不了我的這幅畫。

  四、《石魯》

  生活在西安,又要作畫,總就想到那個石魯。石魯的藝術在石魯瘋了以後更進入大的境界,這使我獨坐了常尋思:在那樣個文藝差不多有著僵殼的時期,石魯的成功在於他有了異於別人的思維嗎?!我很羨慕有這種思維,但我不願以瘋來建構,更恐懼思維“瘋”的產生背景。眼下氣功時興,我求拜過許多氣功師,要給我開慧眼,看鬼,看神,看別人看不到的世界情形,以來突破我的寫作。可悲慘的是氣功師都拒絕了,這倒令我懷疑了這些氣功師,他們或者胡說,或者他們的功法太淺。

  於是我又想,或許石魯並沒有瘋,因為他感應自然、體驗生命的思維與當時社會不同,眾人看他才瘋了,瘋的其實是認為他瘋了的人。五、《景陽岡之後》

  時下,到處都在崇尚男子漢氣派,文學藝術作品裡凡是要歌頌的人物,胸口都要貼上一些胸毛。但在中國古典文學藝術中,男人的形象可分兩類,一是白臉,包括那個劉備、賈寶玉和所有戲曲的小生,一是黑臉。白臉的皆陰柔虛涵,予以張揚,黑臉的則往往剛烈,視為魯莽之徒。

  這個晚上不知怎麼就想起了為武松作畫。

  武松在景陽岡上敢打虎,面對嫂嫂能殺淫,如果武松在今日,胸毛是夠茂密了,或許會演出更驚天泣地的業績來的。但古時的標準為他定了性,梁山泊的頭把二把交椅輪不到他,隻能是個將領而已,所以上了梁山,他的貢獻就十分之小了。

  但武松當然還是英雄,我就要畫出個英雄來。畫畢,有一遠路朋友來,卻以為武松模樣窩囊了:戴了頸枷,瑟瑟作抖,雖然以你的名章按在額上作罪犯烙印而構思奇妙。我說,英雄也是血肉長的,對死誰個不恐懼,面臨失敗和委屈誰個不沮喪,愈是這樣活下去,才是英雄!我們的現代意識裡,以為男子漢一味陽剛,讓他不愛生命,如歸一般地死,那麼,鼓勵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愛,他還能愛別的什麼嗎?再者,不畫英雄萬眾歡呼,畫一個英雄落難,使我們懂得人生的艱辛了就更愛英雄,而不是以為英雄是輕而易舉的風光的事體而許多人去做荒誕的夢。六、《鬼才李賀》

  我喜歡那個李賀,卻不明白怎麼世人就稱他是鬼才,有了非凡的才能隻能歸之於鬼的作用嗎?細讀他的詩,除了大寫陰陽之事外,他的思維是與一般人異同的。記得數年前見到大作傢汪曾祺先生,他說李賀是黑紙上寫白字,先生的話使我頓開茅塞。今日為李賀造像,當然是一()團黑氣湧湧而來,他是沒地位之人,傢境貧寒,潛心了藝術可能人緣不會好,過早地就駝了背,眉眼就畫在黑團之中吧,那頭尋詩所騎的毛驢卻是極瘦極瘦的了。年輕時愛讀蒲松齡的狐貍精,盼不得夜深人靜有個女子破窗而入,今畫李賀,我還是不怕鬼,愛鬼,則更希望能得些李賀的鬼氣以匡正我的思維定式。七、《百年孤獨》

  讀了馬爾克斯的書,就永遠記住了“百年狐獨”四個字,但我沒有以此而沖動著作畫。1991年元月6日,得知臺灣作傢三毛自殺消息,心中無限痛惜。世人對三毛之死的原因猜測紛紛,我認為她死於天才的孤獨。大凡世界上進入了大境界的人都是孤獨的。夜幕降臨,寒星閃爍,立於高樓涼臺仰天愴悲,返回畫案作下此畫。樹是枯樁形,人是老井狀,一個不以紅花繁葉熱鬧炫世,一個風吹不走,日曬不幹的深茂虛涵。用不著再在畫面上行文題字了,用不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