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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中國的日夜

  張愛玲:中國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買菜。有兩趟買菜回來竟做出一首詩,使我自己非常詫異而且快樂。一次是看見路上洋梧桐的落葉,極慢極慢地掉下一片來,那姿勢從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裡像是發呆。走走又回過頭去看了個究竟。以後就寫了這個——

  落時的愛

  大的黃葉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經過風,

  經過淡青的天,

  經過天的刀光,

  黃灰樓房的塵夢。

  下來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來迎上來,

  又像是往斜裡飄。

  葉子盡著慢著,

  裝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著個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這兒了!”

  秋陽裡的

  水門汀地上,

  靜靜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愛。

  又一次我到小菜場去,已經是冬天了。太陽煌煌的,然而空氣裡有一種清濕的氣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地下搖搖擺擺走著的兩個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脆菜,一個像醬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像關公額下盛胡須的錦囊。又有個抱在手裡的小孩,穿著桃紅假嘩嘰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在一冬日積月累的黑膩污穢裡真是雙手捧出來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臟了也還是污泥裡的蓮花。至於藍佈的藍,那是中國的“國色”。不過街上一般人穿的藍佈衫大都經過補綴,深深淺淺,都像雨洗出來的,青翠醒目。我們中國本來是補釘的國傢,連天都是女娟補過的。

  一個賣桔子的把擔子歇在馬路邊上,抱著胳膊閑看景致,扁圓臉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但是,忽然——我已經走過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臉一揚,綻開極大的嘴,朝天唱將起來:“一百隻洋買兩隻!一百隻洋兩隻買剛!夥姬!一百隻洋賤末賤咧!”這歌聲我在樓上常常聽見的,但還是嚇了一跳,不大能夠相信就是從他嘴裡出來的,因為聲音極大,而前一秒鐘他還是在那裡靜靜眺望著一切的。現在他仰著頭,面如滿月,笑嘻嘻張開大口嗆喝著,完全像SAPAJOU漫畫裡的中國人。外國人畫出的中國人總是樂天的,狡猾可愛的苦哈哈,使人樂於給他騙兩個錢去的。那種愉快的空氣想起來真叫人傷心。

  有個道士沿街化緣,穿一件黃黃的黑佈道拖,頭頂心梳的一個灰撲撲的小髻,很像摩登女人的兩個小鬈疊在一起。黃臉上的細眼睛與頭發同時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的臉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但是因為營養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遠是十七八歲抽長條子的摸樣。他斜斜握著一個竹簡,“托——托——”敲著,也是一種鐘擺,可是計算的是另一種時間,仿佛荒山古廟裡的一寸寸斜陽。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為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連來生也肯賣——那是子孫後裔的前途。)這道士現在帶著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來到這高速度的大城市裡。周圍許多續紛的廣告牌、店鋪,汽車喇叭嘟嘟響;他是古時候傳奇故事裡那個做黃梁夢的人,不過他單隻睡了一覺起來了,並沒有做那麼個夢——更有一種憫然。……那道士走到一個五金店門前倒身下拜,當然人傢沒有錢給他,他也目中無人似的,茫茫地磕了個頭就算了。自爬起來,“托——托——”敲著,過渡到隔壁的煙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垂著一顆頭,動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開了。看著他,好像這個世界的塵埃真是越積越深了,非但灰了心,無論什麼東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覺得震動,再一想,老這麼跟在他後面看著,或者要來向我捐錢了——這才三腳兩步走開了。

  從菜場回來的一個女傭,菜籃裡一團銀白的粉絲,像個蓬頭老婦人的髻。又有個女人很滿意地端端正正捧著個朱漆盤子,裡面矗立著一堆壽面,巧妙地有層次地招疊懸掛;頂上的一撮子面用個桃紅小紙條一束,如同小女孩頭上紮的紅線把根。淡米色的頭發披垂下來,一莖一莖粗得像小蛇。

  又有個小女孩拎著個有蓋的鍋走過,那鍋兩邊兩隻絆子裡穿進一根藍佈條,便於提攜。很寬的一條二藍佈帶子,看著有點臟相,可是更覺得這個鍋是同她有切身關系的,“心連手,手連心”。

  肉店裡學徒的一雙手已經凍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著肉,猛一看就像在那裡剁著紅腫的手指。櫃臺外面來了個女人,是個衰年的娟妓吧,現在是老鴇,或是合夥做生意的娘姨。頭發依舊燙得蓬蓬松松撂向耳後,臉上有眉目校好的遺跡,現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麼有點凸凹不平,猶猶疑疑的。她口鑲金牙,黑綢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為舊的緣故,一絲一絲膠為一瓣一瓣,紛被著如同白色的磅蟹菊。她要買半斤肉,學徒忙著切他的肉絲,也不知他是沒聽見還是不答理。她臉上現出不確定的笑容,在門外立了一會,翹起兩隻手,顯排她袖口的羊皮,指頭上兩隻金戒指,指甲上斑駁的紅蔻丹。

  肉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邊,向一個鄉下上來的親戚宣講小姑的劣跡。她兩手抄在口袋裡,太緊的棉袍與藍佈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綁似地綁了起來;她掙紮著,頭往前伸,瞪著一雙麻黃眼睛,但是在本埠新聞裡她還可以是個“略具姿首”的少婦。“噢!阿哥格就是伊個!阿哥屋裡就是伊屋裡——從前格能講末哉,現在算啥?”她那口氣不是控訴也不是指斥,她眼睛裡也並沒有那親戚,隻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開了一個大海似的,她眼睛裡是那樣的茫茫的無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嚨,發聲喊,都仿佛是向海裡吐口痰,明知元濟於事。那親戚銜著旱煙管,穿短打,一隻腳踏在長板凳上;他也這樣勸她:“格仔閑話倒也(要勿)去講伊 咾……”然而她緊接著還是恨一聲:“噢!依阿哥囤兩塊肉皮依也搭伊去賣賣脫!”她把下巴舉起來向墻上一指;板壁高處,釘著幾枚釘,現在隻有件藍佈圍裙掛在那裡。

  再過去一傢店面,無線電裡媚媚唱著申曲,也是同樣的人情人理有來有去的傢常是非。先是個女人在那裡發言,然後一個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這一串:“想我年紀大來歲數增,三長兩短命歸陰,抱頭送終有啥人?”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裡翅棚遊著。街道轉了個彎,突然荒涼起來。迎面一帶紅墻,紅磚上漆出來姥姥大的四個藍團白字,是一個小學校。校園裡高高生長著許多蕭條的白色大樹;背後的瑩白的天,將微歌的樹幹映成了淡綠的。

  中曲還在那裡唱著,可是詞句再也聽不清了。我想起在一個唱本上看到的開篇:“譙樓初鼓定天下——隱隱譙樓二鼓敲……譙樓三鼓更淒涼……”第一旬口氣很大,我非常喜歡那壯麗的景象,漢庸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萬傢燈火,在更鼓聲中漸漸靜了下來。

  我拿著個網袋,裡面瓶瓶罐罐,兩隻洋瓷蓋碗裡的豆腐與甜面醬都不能夠讓它傾側,一大棵黃芽菜又得側著點,不給它壓碎了底下的雞蛋;扶著挽著,吃力得很。冬天的陽光雖然微弱,正當午時,而且我路走得多,曬得久了,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癢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青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

  回傢來,來不及地把萊蔬往廚房裡一堆,就坐在書桌前。我從來沒有這麼快地寫出東西來過,所以簡直心驚膽戰。塗改之後成為這樣:

  中國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雲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

  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中國,到底。

  (收入《傳奇》增訂本,1946年11月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