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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中:橋跨黃金城

  餘光中:橋跨黃金城

  1長橋古堡

  一行六人終於上得橋來。迎接我們的是兩旁對立的燈柱,一盞盞古典的玻璃燈罩舉著暖目的金黃。刮面是水寒的河風,一面還欺凌著我的兩肘和膝蓋。所幸兩排金黃的橋燈,不但暖目,更加溫心,正好為夜行人禦寒。水聲潺潺盈耳,橋下,想必是魔濤河了。三十多年前,獨客美國,常在冬天下午聽斯麥塔納的《魔濤河》,和德伏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絕未想到,有一天竟會踏上他們的故鄉,把他們宏美的音波還原成這橋下的水波。靠在厚實的石欄上,可以俯見橋墩旁的木架上,一排排都是棲定的白鷗,雖然夜深風寒,卻不見瑟縮之態。遠處的河面倒漾著岸上的燈光,一律是安慰的熟銅爛金,溫柔之中帶著神秘,像什麼童話的插圖。

  橋真是奇妙的東西。它架在兩岸,原為過渡而設,但是人上了橋,卻不急於趕赴對岸,反而耽賞風景起來。原來是道路,卻變成了看臺,不但可以仰天俯水,縱覽兩岸,還可以看看停停,從容漫步。愛橋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其短的,最好是永遠走不到頭,讓重噸的魁梧把你凌空托在波上,背後的岸追不到你,前面的岸也捉你不著。於是你超然世外,不為物拘,簡直是以橋為鞍,騎在一匹河的背上。河乃時間之隱喻,不舍晝夜,又為逝者之別名。然而逝去的是水,不是河。自其變者而觀之,河乃時間咱其不變者而觀之,河又似乎永恒。橋上人觀之不厭的,也許就是這逝而猶在、常而恒遷的生命。而橋,兩頭抓住逃不走的岸,中間放走抓不住的河,這件事的意義,形而上的可供玄學傢去苦思,形而下的不妨任詩人來歌詠。

  但此刻我卻不能在橋上從容覓句,因為已經夜深,十一月初的氣候,在中歐這內陸國傢,晝夜的溫差頗大。在呢大衣裡面,我隻穿了一套厚西裝,卻無毛衣。此刻,橋上的氣溫該隻有攝氏六七度上下吧。當然不是無知,竟然穿得這麼單薄就來橋上,而是因為剛去對岸山上的佈拉格堡,參加國際筆會的歡迎酒會,恐怕戶內太曖,不敢穿得太多。

  想到這裡,不禁回顧對岸。高近百尺的橋尾堡,一座雄赳赳哥德式的四方塔樓,頂著黑壓壓的楔狀塔尖,暈黃的燈光向上仰照,在夜色中矗然赫然有若巨靈。其後的簇簇尖塔探頭探腦,都擠著要窺看我們,隻恨這橋尾堡太近太高了,項背所阻,誰也出不了頭。但更遠更高處,晶瑩天際,已經露出了一角佈拉格堡。

  “快來這邊看!”首西在前面喊我們。

  大傢轉過身去,趕向橋心。茵西正在那邊等我們。她的目光興奮,正越過我們頭頂,眺向遠方,更伸臂向空指點。我們趕到她身邊,再度回顧,頓然,全根呆了。

  剛才的橋尾堡矮了下去。在它的後面,不,上面,越過西岸所有的屋頂、塔頂、樹頂,堂堂崛起佈拉格堡嵯峨的幻象,那君臨全城不可一世的氣勢、氣派、氣概,並不全在巍然而高,更在其千窗排比、橫行不斷、一氣呵成的邐然而長。不知有幾萬燭光的腳燈反照宮墻,隻覺連延的白壁上籠著一層虛幻的蛋殼膏,顯得分外晶瑩惑眼,就這麼展開了幾近一公裡的長夢。奇跡之上更奇跡,堡中的廣場上更升起聖維徒斯大教堂,一簇峻塔修芒畢厲,凌乎這一切壯麗之上,刺進波希米亞高寒的夜空。

  那一簇高高低低的塔樓,頭角崢嶸,輪廓矍鑠,把聖徒信徒的禱告舉向天際,是佈拉格所有眼睛仰望的焦點。那下面埋的是查理四世,藏的,是六百年前波希米亞君王的皇冠和權杖。所謂佈拉格堡(Prazskyhrad)並非一座單純的城堡,而是一組美不勝收目不暇接的建築,盤盤囗囗,歷六世紀而告完成,其中至少有六座宮殿、四座塔樓、五座教堂,還有一座畫廊。

  剛才的酒會就在堡的西北端,一間豪華的西班牙廳(SpanishHall)舉行。慣於天花板低壓頭頂的現代人,在高如三樓的空廳上俯仰睥睨,真是“敞快”。復瓣密蕊的大吊燈已經燦人眉睫,再經四面的壁鏡交相反映,更形富麗堂皇。原定十一點才散,但過了九點,微醺的我們已經不耐這樣的摩肩接踵,胡亂掠食,便提前出走。一踏進寬如廣場的第二庭院,夜色逼人之中覺得還有樣東西在壓迫夜色,令人不安。原來是有兩尊巨靈在宮樓的背後,正眈眈俯窺著我們。驚疑之下,六人穿過幽暗的走廊,來到第三庭院。尚未定下神來,逼人顴額的雙塔早蔽天塞地擋在前面,不,上面;絕壁拔升的氣勢,所有的線條所有的銳角都飛後向上,把我們的目光一直帶到塔頂,但是那嶙峋的斜坡太陡了,無可托趾,而仰瞥的角度也太高了,怎堪久留,所以冒險攀援的目光立刻又失足滑落,直跌下來。

  這聖維往斯大教堂起建於一三四四年,朝西這邊的新哥德式雙塔卻是十九世紀末所築,高八十二公尺,門頂的人瓣玫瑰大窗直徑為十公尺點四,彩色玻璃繪的是創世紀。凡此都是後來才得知的,當時大傢辛苦攀望,昏昏的夜空中隻見這雙塔肅立爭高,被腳燈從下照明,宛若夢遊所見,當然不遑辨認玫瑰窗的主題。

  菌西領著我們,在佈拉格堡深宮巨寺交錯重疊的光影之間一路向東,摸索出路。她兼擅德文與俄文,兩者均為佈拉格的征服者所使用,所以她領著我們問路、點菜,都用德文。其實捷克語文出於斯拉夫系,為其西支,與俄文接近。以“茶”一字為例,歐洲各國皆用中文的發音,捷克文說caj,和俄文chay一樣,是學國語。德文說Tee,卻和英文一樣了,是學閩南語。

  在暖黃的街燈指引下,我們沿著灰紫色磚砌的坡道,一路走向這城堡的後門。佈拉格有一百二十多萬人口,但顯然都不在堡裡。寒寂無風的空氣中,隻有六人的笑語和足音,在迤邐的荒巷裡隱隱回蕩。巷長而斜,整潔而又幹凈,偶爾有車駛過,輪胎在磚道上磨出細密而急聚的聲響,恍若陣雨由遠而近,復歸於遠,聽來很有情韻。

  終於我們走出了城堡,回顧堡門,兩側各有一名衛兵站崗。想起卡夫卡的K欲進入一神秘的古堡而不得其門,我們從一座深堡中卻得其門而出,也許是象征佈拉格的自由了,現在是開明的總統,也是傑出的戲劇傢,哈維爾(VaclavHavel,1936—),坐在這佈拉格堡裡辦公。

  堡門右側,地勢突出成懸崖,上有看臺,還圍著二段殘留的古堞。憑堞遠眺,越過萬戶起伏的屋頂和靜靜北流的魔濤河,東岸的燈火盡在眼底。夜色迷離,第一次俯瞰這陌生的名城,自然難有指認的驚喜,但滿城金黃的燈火,叢叢簇簇,宛若光蕊,那一盤溫柔而神秘的金輝,令人目暖而神馳,盡管陌生,卻感其似曾相識,直疑是夢境。也難怪佈拉格叫做黃金城。

  而在這一片高低迤邐遠近交錯的燈網之中,有一排金黃色分外顯赫,互相呼應著凌水而波,正在我們東南。那應該是——啊,有名的查理大橋了。首西欣然點頭,笑說正是。

  於是我們振奮精神,重舉倦足,在土黃的宮墻外,沿著織成圖案的古老石階,步下山去。

  而現在,我們竟然立在橋心,回顧剛才摸索而出的古寺深宮,忽已矗現在彼岸,變成了幻異蠱人的空中樓閣、夢中城堡。真的,我們是從那裡面出來的嗎?這莊周式的疑問,即使問橋下北逝的流水,這千年古都的見證人,除了不置可否的潺潺之外,恐怕什麼也問不出來。

  2查理大橋

  過了兩天,我們又去那座著魔的查理大橋(CharlesBridge,捷克文為Karluvmost)。魔濤河(Moldau,捷克文為Vltava)上架橋十二,隻有這條查理大橋不能通車,隻可徒步,難怪行人都喜歡由此過橋。說是過橋,其實是遊橋。因為橋上不但可以俯觀流水,還可以遠眺兩岸:凝望流水久了,會有點受它催眠,也就是出神吧;而從橋上看岸,不但左右逢源,而且因為夠遠,正是美感的距離。如果橋上不起車塵,更可從容漫步。如果橋上有人賣藝,或有雕刻可觀,當然就更動人。這些條件查理大橋無不具備,所以行人多在橋上流連,並不急於過橋:手段,反而勝於目的。

  查理大橋為查理四世(Charles,1316——1376)而命名,始建於一三五七年,直到十五世紀初年才完成。橋長五百二十公尺,寬十公尺,由十六座橋墩支持,全用灰撲撲的砂巖砌成。造橋人是查理四世的建築總監巴勒(PeterParler):他是哥德式建築的天才,包括聖維徒斯大教堂及老城橋塔在內,佈拉格在中世紀的幾座雄偉建築都是他的傑作。十七世紀以來,兩側的石欄上不斷加供聖徒的雕像,或為獨像,例如聖奧古斯丁,或為群像,例如聖母慟抱耶酥,或為本地的守護神,例如聖溫塞斯拉斯(Wenceslas),等距對峙,共有三十一組之多,連像座均高達兩丈,簡直是露天的天主教雕刻大展。

  橋上既不走車,十公尺石磚鋪砌的橋面全成了步道,便顯得很寬坦了。兩側也有一些攤販,多半是賣河上風光的繪畫或照片,水準頗高,不然就是土產的發夾胸針、項鏈耳環之類,造型也不俗氣,偶爾也有俄式的木偶或荷蘭風味的瓷器街屋。這些小貨攤排得很松,都持出營業執照,而且一律不放音樂,更不用擴音器。音樂也有,或為吉他、提琴,或為爵士樂隊,但因橋面空曠,水聲潺潺,即使熱烈的爵士樂薩克斯風,也迅隨河風散去。一曲既罷,掌聲零落,我們不忍,總是向倒置的呢帽多投幾枚銅幣。有一次還見有人變戲法,十分高明。這樣悠閑的河上風俗,令我想起“清明上河圖”的景況。

  行人在橋上,認真趕路的很少,多半是東張西望,或是三五成群,欲行還歇,仍以年輕人為多。人來人往,都各行其是,包括情侶相擁而吻,公開之中不失個別的隱私。若是獨遊,這橋上該也是旁觀眾生或是想心亭最佳的去處。

  河景也是大有可觀的,而且觀之不厭。佈拉格乃千年之古城,久為波希米亞王國之京師,在查理四世任羅馬皇帝的歲月,更貴為帝都,也是十四世紀歐洲有數的大城。這幸運的黃金城未遭兵燹重大的破壞,也絕少礙眼的現代建築齟齬其間,因此歷代的建築風格,從高雅的羅馬式到雄渾的哥德式,從巴洛克的宮殿到新藝術的陰道,均得保存迄今,乃使佈拉格成為一具體而巨“的建築史住物館,而佈拉格人簡直就生活在藝術的傳統裡。

  站在查理大橋上放眼兩岸,或是徜徉在老城廣場,看不盡哥德式的樓塔黛裡帶青,凜凜森嚴,猶似戴盜披甲,在守衛早陷落的古城。但對照這些冷肅的身影,滿城卻千門萬戶,熱鬧著橙紅屋頂,和下面,整齊而密切的排窗,那活潑生動的節奏,直追莫札特的快板。最可貴的,是一排排的街屋,甚至一棟棟的宮殿,幾乎全是四層樓高,所以放眼看去,情韻流暢而氣象完整。

  橋墩上灑著不少白鷗,每逢行人喂食,就紛紛飛起,在石欄邊穿梭交織。行人隻要向空中拋出一片面包,尚未落下,隻覺白光一閃,早已被敏捷的黃喙接了過去。不過是幾片而已,竟然召來這許多素衣俠高來高去,翻空躡虛,展露如此驚人的輕功。

  3黃金巷

  佈拉格堡一探,猶未盡興。隔一日,茵西又領了我們去黃金巷(Zlataulicka)。那是一條令人懷古的磚道長巷,在堡之東北隅,一端可通古時囚人的達利波塔,另一端可通白塔。從堡尾的石階一路上坡,入了古堡,兩個右轉就到了。巷的南邊是伯爾格瑞夫宣,北邊是碉堡的石壁,古時厚達一公尺。壁壘既峻,宮墻又高,黃金巷蜷在其間,有如狹谷,一排矮小的街屋,蓋著瓦頂,就勢貼靠在厚實的堡壁上。十六世紀以後,住在這一排陋屋裡的,是號稱神槍手(sharpshooers)的炮兵,後來金匠、裁縫之類也來此開鋪。相傳在魯道夫二世之前,這巷裡開的都是煉金店,所以叫做黃金巷。

  如今這些矮屋,有的漆成土紅色,有的漆成淡黃、淺灰,蜷縮在斜覆的紅瓦屋頂下,令人幻覺,怎麼走進童話的插圖裡來了?這條巷子隻有一百三十公尺長,但其寬度卻不規則,闊處約為窄處的三倍。走過窄處,張臂幾乎可以觸到兩邊的墻壁,加以居矮門低,墻壁的顏色又塗得稚氣可掬,乃令人覺其可親可愛,又有點不太現實。進了門去,更是屋小如舟,隻要人多了一點,就會摩肩接踵,又仿佛是擠在電梯間裡。

  炮兵和金匠當然都不見了。興奮的遊客探頭探腦,進出於迷你的玩具店、水晶店、書店、咖啡館,總不免買些小紀念品回去。最吸引人的一傢在淺綠色的墻上釘了一塊細長的銅牌,上刻”佛朗慈·卡夫卡屋“,頗帶梵谷風格的草綠色門楣上,草草寫上”二十二號“。裡面是一間極小的書店,除了陳列一些卡夫卡的圖片說明,就是賣書了。我用七十克朗(crown,捷克文為korun,與臺幣等值)買到一張佈拉格的”漫畫地圖“,十分得意。

  ”漫畫地圖“是我給取的綽號,因為正規地圖原有的抽象符號,都用漫畫的筆法,簡要明快地繪成生動的具象:其結果是地形與方位保持了常態,但建築與行人、街道與廣場的比例,卻自由縮放,別有諧趣。

  黃金巷快到盡頭時,有一段變得更窄,下面是灰色的石磚古道,上面是蒼白的一線陰天,兩側是削面而起的墻壁,縱橫著斑駁的滄桑。行人走過,步聲跫然,隱蔽之中別有一種隔世之感。這時光隧道通向一個空落落的天井,三面圍著鐵灰的厚墻,隻有幾扇封死了的高窗。顯然,這就是古堡的盡頭了。

  寒冷的岑寂中,我們圍坐在一柄夏天的涼傘下,捧喝著咖啡與熱茶取暖。南邊的石城墻上嵌著兩扇木門,灰褐而斑駁,也是封死了的。門上的銅環,上一次是誰來叩響的呢,問滿院的寂寞,所有的頑石都不肯回答。我們就那麼坐著,似乎在傾聽六百年古堡隱隱的耳語,在訴說一個灰頹的故事。若是深夜在此,查理四世的鬼魂一聲咳嗽,整座空城該都有回聲。而透過窄巷,仍可窺見那一頭的遊客來往不絕,恍若隔了一世。

  4猶太區

  凡愛好音樂的人都知道,佈拉格是斯麥塔納和德伏乍克之城。同樣,文學的讀者也都知道,卡夫卡,悲哀的猶太天才,也是在此地誕生,寫作,度過他一生短暫的歲月。

  悲哀的猶太人在佈拉格,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斯拉夫人來得最早,在第五世紀便住在今日佈拉格堡所在的山上了。然後在第十世紀來了亞伯拉罕的後人,先是定居在魔濤河較上遊的東岸,十三世紀中葉更在老城之北,正當魔濤河向東大轉彎處,以今日”猶太舊新教堂“(Staronovasyngoga)為中心,發展出猶太區來。盡管猶太人納稅甚豐,當局對他們的態度卻時竟時青,而佈拉格的市民也很不友善,因此猶太人沒有公民權,有時甚至遭到迫遷。直到一八四八年,開明的哈佈司堡朝皇帝約瑟夫二世(JosephⅡ)才賦予公民權。猶太人為了感恩,乃將此一地區改稱”約瑟夫城“(Jlsefoy),一直沿用迄今。

  這約瑟夫城圍在佈拉格老城之中,乃佈拉格最小的一區,卻是遊客必訪之地。茵西果然帶我們去一遊。我們從地鐵的佛羅倫斯站(Florenc)坐車到橋站(Miustek),再轉車到老城站(Staromestska),沿著西洛卡街東行一段,便到了老猶太公墓。從西洛卡街一路蜿蜒到利斯托巴杜街,這一片凌亂而又荒蕪的墓地呈不規則的Z字形。其間的墓據說多達一萬二千,三百多年間的葬者層層相疊,常在古墓之上堆上新土,再葬新鬼。最早的碑石刻於一四三九年,死者是詩人兼法學專傢阿必多·卡拉,最後葬此的是摩西·貝克,時在一七八七年。由於已經墓滿,”死無葬身之地“,此後的死者便葬去別處。

  那天照例天陰,冷寂無風,進得墓地已經半下午了。葉落殆盡的枯樹林中,飄滿蝕黃銹赤的墓地上,盡堆著一排排一列列的石碑,都已半陷在土裡,或正或斜,或傾側而欲倒,或人土已深而隻見碑頂,或出土而高欲與人齊,或交肩疊背相傳相倚,加以光影或迎或背,碑形或方或三角或繁復對稱,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石面的浮雕古拙而蒼勁,有些花紋圖案本身已恣肆淋漓,再歷經風霜雨鷹天長地久的侵蝕,半由人雕鑿半由造化磨練,終於斑駁陸離完成這滿院的雕刻大展,陳列著三百多年的生老病死,一整個民族流浪他鄉的驚魂擾夢。

  我們走走停停,憑吊久之,徒然猜測碑石上的希伯萊古文刻的是誰何的姓氏與行業,不過發現石頭的質地亦頗有差異;其中石紋粗獷、蒼青而近黑者乃是砂巖,肌理光潔、或白皙或淺紅者應為大理石,砂巖的墓碑年代古遠,大理石碑當較晚期。

  ”這一大片迷魂石陣,“轉過頭去我對天恩說,”可稱為佈拉格的碑林。“

  ”一點也不錯,“天恩走近來,”可是怎麼隻有石碑,不見墳墓?“

  茵西也走過來,一面翻閱小冊子,說道:”據說是石上填土,土上再立碑,共有十層之深。“

  ”真是不可思議,“隱地也拎著相機,追了上來。四顧不見邦綬,我存和我問首西,茵西笑答:

  ”她在外面等我們呢。她說,黃昏的時候莫看墳墓。“

  經此一說,大傢都有點惴惴不安了,更覺得墓地的陰森加重了秋深的蕭瑟。一時眾人截然面對群碑,天色似乎也暗了一層。

  ”擾攘一生,也不過留下一塊頑石。“天恩感嘆。

  ”能留下一塊碑就不錯了,“茵西說。”二次大戰期間,納粹在這一帶殺害了七萬多猶太人。這些冤魂在猶太教堂的紀念墻上,每個人的名字和年份隻占了短短窄窄一小行而已——“

  ”真的啊?“隱地說。”在哪裡呢?“

  ”就在隔壁的教堂,“茵西說。”跟我來吧。“

  墓地入口處有一座巴洛克式的小教堂,叫做克勞茲教堂(KlausSynagogue),裡面展出古希伯萊文的手稿和名貴的版書,但令人低徊難遣的,卻是樓上收集的兒童作品。那一幅幅天真爛漫的素描和水彩,線條活潑,構圖單純,色調生動,在稚拙之中流露出童真的淘氣、諧趣。觀其潛力,若是加以培養,未必不能成就來日的米羅或克利。但是,看過了旁邊的說明之後,你忽然笑不起來了。原來這些孩子都是納粹占領期間關在泰瑞辛(Terezin)集中營裡的小俘虜。當別的孩子在唱兒歌看童話,他們卻擠在窒息的貨車廂裡,被押去令人哈咳而絕的毒氣室,那滅族的屠場。

  腳步沉重,心情更低沉,我們又去南邊的一座教堂。那是十五世紀所建的文藝復興式古屋,叫平卡斯教堂(PinkasSynagogue),正在翻修。進得內堂,迎面是一股悲肅空廓的氣氛,已經直覺事態嚴重。窗高而小,下面隻有一面又一面石壁,令人絕望地仰面窺天,呼吸不暢,如在地牢。高峻峭起的石壁,一幅連接著一幅,從高出人頭的上端,密密麻麻,幾乎是不留餘地,令人的目光難以舉步,一排排橫刻著死者的姓名和遇難的日期,名字用血的紅色,死期用訃聞的黑色,一直排列到墻角。我們看得眼花而鼻酸。湊近去細審徐讀,才把這滅族的浩劫一一還原成傢庭的噩耗。我站在刀部的墻下,發現竟有心理學傢佛洛依德的宗親,是這樣刻的:

  FREUDArtur17.V1887—1.X1944Flora24.Ⅱ1893——1.X1944

  這麼一排字,一個悲痛的極短裙,就說盡了這對苦命夫妻的一生。丈夫阿瑟·佛洛依德比妻子芙羅拉大六歲,兩人同日遇難,均死於一九四四年十月一日,丈夫五十七歲,妻子五十一歲,其時離大戰結束不過七個月,竟也難逃劫數。另有一傢人與漢學傢佛朗科同姓,刻列如下:

  FRANKLleo28.11904——26.X1942Olga16.Ⅲ1910—26.X1942Pavel2.W1938—26.X1942

  足見一傢三口也是同日遭劫,死於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爸爸利歐隻有三十八歲,媽媽娥佳隻有三十二歲,男孩巴維才四歲呢。僅此一幅就摩肩接踵,橫列了近二百排之多,幾乎任挑一傢來核對,都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去,偶有例外,也差得不多。在接近墻腳的地方,我發現佛來歇一傢三代的死期:

  FLEISCHERAdolf15.X1872——6.Ⅵ1943Hermina20.Ⅶ1874—18.Ⅶ1943Oscar29.Ⅳ1902—28.Ⅳ1942Gerda12.Ⅳ1913-28.Ⅳ1942Jiri23.X1937-28.Ⅳ1942

  根據這一串不祥數字,當可推測祖父阿道夫死於一九四三年六月六日,享年(恩年?)七十一歲,祖母海敏娜比他晚死約一個半月,恩年六十九歲:那一個半月她的悲慟或憂疑可想而知。至於父親奧斯卡,母親葛兒妲,孩子吉瑞,則早於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同時殞命,但祖父母是否知道,僅憑這一行半行數字卻難推想。

  我一路看過去,心亂而眼酸,一面面石壁向我壓來,令我窒息。七萬七千二百九十七具赤裸裸的屍體,從耄耋到稚嬰,在絕望而封閉的毒氣室巨墓裡扭曲著掙紮著死去,千肢萬骸向我一鏟鏟一車車拋來投來,將我一層層一疊疊壓蓋在下面。於是七萬個名字,七萬不甘冤死的鬼魂,在這一面面密麻麻的哭墻上一起慟哭了起來,滅族的哭聲、喊聲,夫喊妻,母叫子,祖呼孫,那樣高分貝的悲痛和怨恨,向我衰弱的耳神經洶湧而來,歷史的餘波回響卷成滅頂的大漩渦,將我卷進……我聽見在戰爭的深處母親喊我的回聲。

  南京大屠殺,重慶大轟炸,我的哭墻在何處?眼前這石壁上,無論多麼擁擠,七萬多猶太冤魂總算已各就各位,丈夫靠著亡妻,夭兒偎著生母,還有可供憑吊的方寸歸宿。但我的同胞族人,武士刀夷燒彈下那許多孤魂野鬼,無名無姓,無宗無親,無碑無墳,天地間,何曾有一面半面的哭墻供人指認?

  5卡夫卡

  今日留居在佈拉格的猶太人,已經不多了。曾經,他們有功於發展黃金城的經濟與文化,但是往往贏不到當地捷克人的友誼。最狠的還是希特勒。他的計劃是要”徹底解決“,隻保留一座”滅族絕種博物館“,那就是今日幸存的六座猶太教堂和一座猶太公墓。

  德文與捷克文並為捷克的文學語言。裡爾克(R.M.Rilke,1875——1926)、費爾非(FranzWerfel,1890—1945)、卡夫卡(FranzKafka,1883—1924)同為誕生於佈拉格的德語作傢,但是前二人的交遊不出猶太與德裔的圈子,倒是猶太裔的卡夫卡有意和當地的捷克人來往,並且公開支持社會主義。

  然而就像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卡夫卡始終突不破自己的困境,註定要不快樂一生。身為猶太種,他成為反猶太的對象。來自德語傢庭,他得承受捷克人民的敵視。父親是殷商,他又不見容於無產階級。另一層不快則由於厭恨自己的職業:他在”勞工意外保險協會“一連做了十四年的公務員,也難怪他對官僚制度的荒謬著墨尤多。

  此外,卡夫卡和女人之間亦多矛盾:他先後訂過兩次婚,都沒有下文。但是一直壓迫著他、使他的人格扭曲變形的,是他那壯碩而獨斷的父親。在一封沒有寄出的信裡,卡夫卡怪父親不了解他,使他喪失信心,並且產生罪惡感。他父親甚至罵他做”蟲豸“(einungeziefer)。緊張的傢庭生活,強烈的宗教疑問,不斷折磨著他。在《審判》、《城堡》、《變形記》等作品中,年輕的主角總是遭受父權人物或當局誤解、誤判、虐待,甚至殺害。

  就這麼,這苦悶而焦慮的心靈在晝魘裡徘徊夢遊,一生都自困於佈拉格的迷宮,直到末年,才因肺病死於維也納近郊的療養院。生前他發表的作品太少,未能成名,甚至臨終都囑友人佈洛德(MaxBrod)將他的遺稿一燒了之。幸而佈洛德不但不聽他的,反而將那些傑作,連同三千頁的日記、書信,都編妥印出。不幸在納粹然後是共產黨的政權下,這些作品都無法流通。一九三一年,他的許多手稿被蓋世太保沒收,從此沒有下文。後來,他的三個姊妹都被送去集中營,慘遭殺害。

  直到五十年代,在卡夫卡死後三十年,他的德文作品才譯成了捷克文,並經蘇格蘭詩人繆爾夫婦(EdwinandWillaMuir)譯成英文。

  佈拉格,美麗而悲哀的黃金城,其猶太經驗尤其可哀。這金碧輝煌的文化古都,到處都聽得見卡夫卡咳嗽的回聲。最富於市井風味歷史趣味的老城廣場(Staromestskenamesti),有一座十八世紀洛可可式的金斯基宮,卡夫卡就在裡面的德文學校讀過書,他的父親也在裡面開過時裝配件店。廣場的對面,還有卡夫卡藝廊。猶太區的入口處,梅索街五號有卡夫卡的雕像。許多書店的櫥窗裡都擺著他的書,掛著他的畫像。

  畫中的卡夫卡濃眉大眼,憂鬱的眼神滿含焦灼,那一對瞳仁正是高高的獄窗,深囚的靈魂就攀在窗口向外窺探。黑發蓄成平頭、低壓在額頭上。招風的大耳朵突出於兩側,警醒得似乎在收聽什麼可疑、可驚的動靜。挺直的鼻梁,輪廓剛勁地從眉心削落下來,被豐滿而富感性的嘴唇托個正著。

  佈拉格的迷宮把彷徨的卡夫卡困成了一場惡夢,最後這惡夢卻回過頭來,為這座黃金城加上了桂冠。

  6遭竊記

  佈拉格的地鐵也叫Metro,沒有巴黎、倫敦的規模,隻有三線,卻也幹凈、迅疾、方便,而且便宜。令人吃驚的是:地道挖得很深,而自動電梯不但斜坡陡峭,並且移得很快,起步要是踏不穩準,同時牢牢抓住扶手,就很容易跌跤。梯道斜落而長,分為兩層,每層都有五樓那麼高。斜降而下,雖無滑雪那麼迅猛,勢亦可驚。俯沖之際,下瞰深谷,令人有伊於胡底之憂。

  佈城人口一百二十多萬,街上並不顯得怎麼熙來攘往,可是地鐵站上卻真是擠,也許不是那麼擠,而是因為電梯太快,加以一邊俯沖而下,另一邊則仰昂而上,倍增交錯之勢,令人分外緊張。尖峰時段,車上摩肩擦背,就更擠了。

  我們一到佈拉格,駐捷克代表處的謝新平代表伉儷及黃顧問接機設宴,席間不免問起當地的治安。主人笑了一下說:”倒不會搶,可是扒手不少,也得提防。“大傢松了一口氣,隱地卻說:”不搶就好。至於偷嘛,也是憑智慧——“逗得大傢笑了。

  從此我們心上有了小偷的陰影,尤其一進地鐵站,向導茵西就會提醒大傢加強戒備。我在國外旅行,隻要有機會搭地鐵,很少放過,覺得跟當地中、下層民眾擠在一起,雖然說不上什麼”深入民間“,至少也算見到了當地生活的某一橫剖面,能與當地人同一節奏,總是值得。

  有一天,在佈拉格擁擠的地鐵車上,見一幹瘦老者聲色頗厲地在責備幾個少女,老者手拉吊環而立,少女們則坐在一排。開始我們以為那滔滔不絕的斯拉夫語,是長輩在訓晚輩,直到一位少女赧赧含笑站起來,而老者立刻向空位上坐下去,才恍然他們並非一傢人,而是老者責罵年輕人不懂讓座,有失敬老之禮。我們頗有感慨,覺得那老叟能理直氣壯地當眾要年輕人讓座,足見古禮尚未盡失,民風未盡澆薄。不料第二天在同樣滿座的地鐵車上,一位十五六歲的男孩,像是中學生模樣,竟然起身讓我,令我很感意外。不忍辜負這好孩子的美意,我一面笑謝,一面立刻坐了下去。那孩子”日行一善“,似乎還有點害羞,竟然半別過臉去。這一幕給我的印象至深,迄今溫馨猶在心頭。這小小的國民外交傢,一念之仁,贏得遊客由衰的銘感,勝過了千言不慚的觀光手冊。苦難的波希米亞人,一連經歷了納粹等許多凌虐折磨,竟然還有這麼善良的子弟,令人對”共產國傢“不禁改觀。

  到佈拉格第四天的晚上,我們乘地鐵四旅館。車到共和廣場站(MamestiRepublicky),五個人都已下車,我跟在後面,正要跨出車廂,忽聽有人大叫”錢包!錢包!“聲高而情急。等我定過神來,隱地已沖回車上,後面跟著茵西。車廂裡一陣驚愕錯亂,隻聽見隱地說:”證件全不見了!“整個車廂的目光都蝟聚在隱地身上,看著他抓住一個六十上下的老人,抓住那老人手上的棕色提袋,打開一看——卻是空的!

  這時的車門已自動合上。透過車窗,邦媛、天恩、我存正在月臺上惶惑地向我們探望。車動了。茵西向他們大叫:”你們先回旅館去!“列車出了站,加起速來。那被搜的老人也似乎一臉惶惑,拎著看來是無辜的提包。茵西追問隱地災情有多慘重,我在心亂之中,隻朦朦意識到”證件全不見了!“似乎比丟錢更加嚴重。忽然,終站佛羅倫斯到了。隱地說:”下車吧!“茵西和我便隨他下車。我們一路走回旅館,途中隱地檢查自己的背包,發現連美金帶臺幣,被扒的錢包裡大約值五百多美金。”還好,“他最後說,”大半的美金在背包裡。臺灣的身分證跟簽帳卡一起不見了,幸好護照沒丟。不過——“

  ”不過怎麼?“我緊張地問道。

  ”被扒的錢包是放在後邊褲袋裡的,“隱地嘖嘖納罕。”袋是鈕扣扣好的,可是錢包扒走了,鈕扣還是扣得好好的。真是奇怪!“

  茵西和我也想不通。我笑說:”恐怕真有三隻手——一手解鈕,一手偷錢,第三隻再把鈕扣上。“

  知道護照還在,餘錢無損,大傢都好了一口氣。我忽然大笑,指著隱地說:”都是你,聽謝代表說此地隻偷不搶,別人都沒開口,你卻搶著說:‘偷錢要靠智慧,也是應該。’真是一語成讖!“

  緣短情長

  捷克的玻璃業頗為悠久,早在十四世紀已經制造教堂的玻璃彩窗。今日波希米亞的雕花水晶,更廣受各國歡迎。在佈拉格逛街,最誘惑人的是琳瑯滿目的水晶店,幾乎每條街都有,有的街更一連開了幾傢。那些彩杯與花瓶,果盤與吊燈,不但造型優雅,而且色調清純,驚艷之際,觀賞在目,摩挲在手,令人不覺陷入了一座透明的迷宮,唉,七彩的夢。醒來的時候,那夢已經包裝好了,提在你的袋裡,相當重呢,但心頭卻覺得輕快。何況價錢一點也不貴:臺幣三兩百元就可以買到小巧精致,上千,就可以擁有高貴大方了。

  我們一傢傢看過去,提袋愈來愈沉,眼睛愈來愈亮。情緒不斷上升。當然,有人不免覺得貴了,或是擔心行李重了,我便念出即興的四字訣來鼓舞士氣:

  昨天大窮

  後天大老

  今天不買

  明天懊惱

  大傢覺得有趣,就一齊念將起來,真的感到理直氣壯,愈買愈順手了。

  捷克的觀光局要是懂事,應該把我這”勸購曲“買去宣傳,一定能教無數守財奴解其嗇羹。

  捷克的木器也做得不賴。紀念品店裡可以買到彩繪的漆盒,玲瓏鮮麗,令人撫玩不忍釋手。兩三千元就可以買到精品。有一盒繪的是天方夜譚的魔毯飛行,神奇富麗,美不勝收,可惜我一念吝嗇,竟未下手,落得”明天懊惱“之譏。

  還有一種俄式木偶,有點像中國的不倒翁,繪的是胖墩墩的花衣村姑,七色鮮艷若俄國畫傢夏高(MarcChagall)的畫面。櫥窗裡常見這村姑成排站著,有時多達十一二個,但依次一個比一個要小一號。仔細看時,原來這些胖妞都可以齊腰剝開,裡面是空的,正好裝下小一號的”妹妹“。

  一天晚上,我們去看了莫札特的歌劇《唐喬凡尼》(DonGiovanul),不是真人而是木偶所演。莫札特生於薩爾斯堡,死於維也納,但他的音樂卻和佈拉格不可分割。他一生去過那黃金城三次,第二次去就是為了《唐喬凡尼》的世界首演。那富麗而飽滿的序曲正是在演出的前夕神速譜成,樂隊簡直是現看現奏。莫紮特親自指揮,前臺與後臺通力合作,居然十分成功。可是《唐喬凡尼》在維也納卻不很受歡迎,所以莫札特對佈拉格心存感激,而佈拉格也引以自豪。

  一九九一年,為紀念莫札特逝世兩百周年,佈拉格的國傢木偶劇場(NationalMarionetteTheatre)首次演出《唐喬凡尼》,不料極為叫座,三年下來,演了近七百場,觀眾已達十一萬人。我們去的那夜,也是客滿。那些木偶約有半個人高,造型近於漫畫,幕後由人拉線操縱,與音樂密切配合,而舉手投足,彎腰扭頭,甚至仰天跪地,一切動作在突兀之中別有諧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間。

  臨行的上午,別情依依。隱地、天思、我存和我四人,回光返照,再去查理大橋。清冷的薄陰天,河風欺面,隻有七八度的光景。橋上眾藝雜陳,行人來去,仍是那麼天長地久的市並閑情。想起兩百年前,莫紮特排練罷《唐喬凡尼》,沿著栗樹掩映的小蒼一路回傢,也是從查理大橋,就是我正踏著的這座友磚古橋,到對岸的史泰尼茨酒店喝一杯濃烈的土耳其咖啡;想起卡夫卡、裡爾克的腳步聲也在這橋上橐橐踏過,感動之中更覺得離情漸濃。

  我們提著在橋頭店中剛買的木偶;隱地和天恩各提著一個小卓別林,戴高帽,揮手杖,蓄黑髭,張著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則是大眼睛翹鼻子的木偶皮諾丘,也是人見人愛。

  沿著橋尾斜落的石級,我們走下橋去,來到康佩小村,進了一傢叫”金剪刀“的小餐館。店小如舟,掩映著白紗的窗景卻精巧如畫,菜價隻有臺北的一半。這一切,加上戶內的溫暖,對照著河上的淒冽,令我們懶而又賴,像古希臘耽食落拓棗的浪子,流連忘歸。尤其是隱地,盡管遭竊,對佈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問起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語氣恬淡而雋永:”完全是緣分,“隱地說。”錢包跟我已經多年,到此緣盡,所以分手。至於那張身分證嘛,不肯跟我回去,也隻是另一個自我,潛意識裡要永遠留在佈拉格城。“

  看來隱地經此一幼,境界日高。他已經不再是苦主,而是哲學傢了,偷,而能得手,是聰明。被偷,而能放手,甚至放心,就是智慧了。

  於是我們隨智者過橋,再過六百年的查理大橋。()白鷗飛起,回頭是岸。

  一九九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