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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春曉

  羅蘭:春曉

  一

  她從攤在辦公桌的稿紙上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

  他正從旁邊走過。他那件大花格子的夏威夷衫顯得他更驕傲了些。香煙銜在嘴上,煙霧直往他眼睛上撲,那對黑而大的眼睛瞇了起來。

  “討厭!”她心裡想。但是她的眼睛隨著他轉。“走路的樣子倒是蠻瀟灑的!皮鞋,哦!還是那麼亮,天天都那麼亮,好像他不做別的,隻照顧他的皮鞋。”

  他走過去,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慢慢地把香煙頭在那銅質的煙灰缸裡按了一下。別人都用起碼價錢的小白瓷煙灰缸,他偏偏自己買個銅的。

  “自命不凡!”她心裡想。眼光剛收回來,卻又向他溜了過去。

  他還沒有坐下。就那樣,站在他辦公桌前,對著桌上那一排音樂參考書出神。

  “又是那副死相!要做什麼,還不快做!”她厭煩地望著他。

  他就那樣在辦公桌前面無聊地站了站,然後,像是勉強下了一點決心似的,抽出一本樂譜,走出去了。

  始終,他沒有對她看一眼。

  “有什麼了不起,死相!”她在心裡罵他,回過頭來,繼續寫今天的廣播稿。

  寫不下去,都是他,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在辦公室裡晃,擾亂別人的情緒。

  說也奇怪,越是懶得看他,越是非看他不可。

  從來到這陌生的環境,她第一眼就看出這人的不友好。別人都客客氣氣的肯幫她的忙,惟有他,對她偏就是那一副不屑的神氣。

  “我才不稀罕你對我好不好!”她為自己打氣。

  但是,“真是可恨!難道我有什麼不值得他對我好的地方?”

  可不是?就憑她,論外型、論風度、論內在、論能力,哪一點也不輸他。

  “憑什麼他用這種態度對我?”

  想著,她又往那張辦公桌上看了一眼。

  “知道你拉一手好小提琴,就擺出一副音樂傢的架子!”

  那個辦公桌空得難看!“好像隻因為辦公室裡有了我,他就非躲開這裡不可似的!”她生氣地想。

  於是,她想到她剛到這傢廣播公司來的那天。

  大辦公室裡,排了三大排辦公桌。一排是編審,一排是新聞,一排是節目。節目主任替她一一介紹,人太多,她記不清都是誰。但是,她記得那個高個子穿米色襯衫的傢夥,因為他就是拉小提琴的那個怪物。她聽過他好幾次獨奏,拉那首《流浪者之歌》,一副吉普賽的神氣。

  她向他伸出她的細軟的手,希望看到他臉上也有像辦公室每一個男同事都有的那種禮貌的笑意。但是,他隻略略碰了一下她的手指,眼睛望著她的額頭,說了一聲“歡迎你來!”就自顧掏出打火機去點香煙了。

  仿佛他是她的上司似的!

  不!連她的上司對她都優禮有加。她應該說,仿佛他是在拒絕一個向他追求的女人似的!

  她真正感到激怒的就是這一點。“難道你會拉小提琴,就該所有的女人都追求你?”

  以後這些天,他們見了面都很僵。不!應該說是她自己感到很僵。她有著故意不表示友好的那種矜持。而他,反正就是那副樣子,根本不想爭取別人友好的那副樣子。

  尤其是他那懶得在辦公桌旁多耽一會的神情,和把香煙頭慢慢地向銅質的煙灰缸裡按下去的動作,使她覺得他簡直就是在和她作對。

  “隨他去算了,又不隻是他一個同事。”

  她別扭地想著,收回心來,把眼睛望向稿紙。

  “他一定又在大發音室裡彈琴。”她想。

  “哎呀!管他呢,和我有什麼相幹!”她罵自己。

  下午了慰農約我吃飯。丁慰農近來越來越沒有味道。小白臉式,沒有一點個性。

  真懶得去。

  尤其是他前天說什麼“女人根本就談不到事業,一結婚就完蛋。”完全是男性的優越感。就憑他這句話,也該不赴他的約。

  決定中午休息的時候,給了慰農打個電話去。

  為什麼不去赴約?沒有理由,不去就是不去!

  她對了慰農也生起氣來。不知怎地,今天什麼都不對頭。

  天氣倒是真好。暮春時節,杜鵑花絢爛一片。

  有人開發音室的門,鋼琴的聲音漾出來一小串,又是那首《花之歌》!彈得倒怪有韻味的!

  “死相!”

  二

  10點多了,他居然還沒有上班,懶蟲!

  一定昨天晚上陪女朋友。

  不知他有沒有女朋友,做他的女朋友也倒楣。

  那個辦公桌空得多討厭!尤其是那個煙灰缸。

  稿子已經寫好,與其坐在這裡看他的空辦公桌,不如躲開它。躲開它,到發音室去。“我也會彈鋼琴,不是他一個人會。”

  發音室的門好重!隔音玻璃那裡一片黑。沒想到一推門,就聽見那一串琴聲。

  該死!彈琴也不開燈,害人!

  想馬上退出去,琴聲卻停了。

  適應了裡面微弱的光線,她看見他那一對發亮的眼睛,在向她笑。

  “你還會笑!”她心裡想,用力去拉那厚重的門。這門不知怎麼這麼重!

  “沒有關系,我不彈了。你要彈嗎?”他的聲音厚厚的,低低的,絕對是學過發聲法。

  她停止了拉門,站住了,背貼著門,向他望著。

  “為什麼不開燈?我以為這裡沒有人。”她說。

  不是嗎?早知道你在這裡,我才不來,請我我都不來。

  “我隻想隨便彈幾下,用不著開燈。而且,這樣就不會給人知道,說我不辦公,偷懶。”他說。

  “現在可以不可以開燈?”

  “隨你。”

  她碰了一下開關,隻有墻壁上那個小白燈亮了。

  “就是這樣吧!太亮了,反而不好。”他說。

  又是這種命令的口氣,仿佛他是她的上司。

  真後悔!不該來的,來了,也該在剛才就退出去的。

  “談談吧!反正沒事。”他關上了琴蓋。

  三

  談了一陣,也並不證明他從此消除了那副不理人的樣子。

  辦公室的人都熟起來了,那些男同事都很友善。男同事對女職員總是友善的,尤其是像她這樣的女職員。

  惟有他。

  禮拜六,下午不辦公。中午的電話特別忙些。有人約別人,有人被別人約。隻有他,悠閑自在地蕩來蕩去。

  丁慰農又來了電話。

  告訴他今天有別的約會,還要來死纏!不去就是不去!

  “告訴你我已經約好了別人,你懂不懂話!”她對著電話聽筒發氣。

  掛斷了電話,他正在他辦公桌旁向她望,臉上帶著一點看不出來的笑意。眼望著她,手卻在鎖抽屜。

  看了看墻上的電鐘,離12點還有一刻鐘,就忙著鎖抽屜下班了。“懶鬼!”

  “還不下班?”

  不知他是對誰講話。回過一點頭來,用眼角看了看,他站在她身旁不遠的地方。“哦!原來是問我。”她沒言聲。

  “有個女朋友等我吃飯。”他的眼皮向下垂著,好像女朋友是隨便就可以“有”的東西。

  “哦!”她真有點愛理不理。

  “從上個星期就約好了,昨天信上還在催,怕我忘了。”

  最好你忘了,那才有好戲看。

  “哦!”她沒有看他。

  “我走啦!”他說,“你也可以早點走,用不著等12點。周末嘛,誰沒有約會。再見!”

  他走了!

  真該答應了慰農的約會。偏偏剛才要故意表示自己朋友不止一個,把他碰回去了!

  真討厭了慰農那小白臉式!

  可是,總比坐在這裡看那個人的空辦公桌好!

  幸虧他聽見我接電話的時候說已經答應了別人的約會,否則,才更氣死人!

  四

  轉眼就又是一個禮拜。這個星期六,她要趕一篇重要的稿子,下午加班。

  他中飯以前就走了,準又是“有一個女朋友等他吃飯”,這回不知是哪一個。做他的女朋友真是倒楣!

  下午兩點半鐘,他忽然回來了。

  “怎麼你還沒走?”他問。

  “還不是因為這篇稿子!”她心裡真的沒好氣,連頭都沒抬一下。

  他站了一站,就走到他的辦公桌那裡去了。

  “真是討厭!有個人在旁邊,害得人傢也不知寫到哪裡去了。”

  撕掉一張稿紙,再重新寫這一段。

  他在哼著那《娃娃之舞》,聲音倒是蠻好聽的。

  可是,這一段又不知寫到哪裡去了!

  哎呀!你要不要走開!真想大聲嚷出來,讓他別在這裡擾亂人傢。

  他好像知道了人傢討厭他,哼著歌走出去了。

  這倒還像話!不知他到哪裡去了,還會不會回來?

  抬頭往外溜了一眼,不見他的影子,許是出去了。

  出去最好!

  不知是去什麼地方,也許又是一個女朋友!

  不知哪裡來的這些沒骨頭的女人,搶著喜歡他!

  哎呀!快寫吧!快4點啦!

  稿子寫完了,交到編審股長的桌上,松了一口氣。打開錢包,拿起粉盒,看看臉上是不是又油光光了?小鏡子裡卻照見背後門口走廊上有個人影,紫色和灰色大花朵的香港衫,可不是他!

  他怎麼還沒走?

  沒看見自己的臉上究竟有沒有油,就把粉盒蓋上了。站起身來,挽起錢包。

  真懶得經過他面前!

  在那裡遲疑著,他卻走過來了。

  “我送你回傢吧!”

  一定是和女朋友鬧翻了,來找我開心。

  “有朋友等我。”她說。這句話說得好不自然!一聽就準知道是說謊。管它!

  “在哪裡等?我送你去。”

  糟糕!在哪裡等呢?

  “在傢裡等。”她答。

  “哦!”他怔了怔。

  她卻忍不住要笑,他一定以為這個朋友關系密切。

  “走路回去,不怕晚吧?”他倒蠻仔細的。

  “晚一點點,沒有關系。”

  天曉得,傢裡哪有什麼朋友?!

  就這樣,她和他一同走了出來。

  還沒有到傢,剛到巷子口,他就說“再見”了,說是怕“朋友”誤會,真是見鬼!

  五

  《翠堤春曉》卷土重來。音樂片子,加上愛情,誰都想再看一遍。她也是一樣,想想維也納森林的破曉,那“得得”的有節奏的馬蹄聲,那輕越的短笛,那霧蒙蒙的森林,那羅曼蒂克的馬車……男主角那濃密的眉毛和黑亮的眼睛倒有點像他。

  看了看他的辦公桌,今天,他倒很像那麼回事,坐在那裡,很用心地在剪一堆舊報上的音樂報道。

  他一面把剪刀放下,伸手去拿漿糊,一面說:

  “《翠堤春曉》很不錯。”

  話不知是對誰說的。看了看辦公室裡的別人,別人都在忙自己的公事。

  她無可奈何地“嗯”了一聲。

  “徐紅說,她已經看了五遍了,還要我再請她看一遍,真是中了迷!”

  “徐紅是誰?”她聲音中帶出了抗議。你對誰說話?人傢又不認識什麼“徐紅徐綠”的!

  “一個女朋友。”他輕描淡寫地說。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方剪報往剪貼簿上粘了上去。

  她別過頭去,向旁邊一個女同事說:

  “劉依雲,你今天這件衣服很漂亮!”

  “真的?謝謝你!我一直擔心這淺黃色不適合我的皮膚。”

  “真的很漂亮。你很會選顏色,比那些紅紅綠綠清雅多了!”

  誰想看那破《翠堤春曉》!隻有那什麼“徐紅徐綠”才那麼神經兮兮,一看看五六遍!

  還不是找借口讓他陪?

  不知那徐紅像個什麼樣子?不相信她真懂什麼音樂!

  丁慰農又來了電話。偏偏他有這許多閑空!

  “什麼?請我看《翠堤春曉》?……哦!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我已經看過——(向他那堆破報溜了一眼),看過六遍了……哦!再看也不會厭的。(她笑)什麼時間……4點半啊……好吧,一會見!”

  放下了電話,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來,一扭頭,見他正朝著她微笑。

  “沒想到你比徐紅更入迷!”他說。

  “什麼入迷?”

  “電影。”

  “不是!是音樂!”她揚了揚眉毛。

  “不是!是愛情!”他擠了擠眼睛。

  死相!誰對愛情入迷?!徐紅也許,我,反正不是!以為我答應了慰農是為了愛情?!別啦,他也配!

  可是又為什麼答應他呢?真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單單為了想看《翠堤春曉》而就答應了慰農?

  才懶得和丁慰農在一起!讓他別得意,等一下就打個電話去取消剛才的約會。身體不舒服嘛,還說什麼理由!

  想看那羅曼蒂克的維也納森林,不會自己去?真是的!

  六

  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她自己買好了票,站在那個委托行門口看櫥窗。

  看著看著,櫥窗玻璃上映出了一個人影,站在她身旁,貼得她好近!

  無聊!她往旁邊挪了挪,那個人倒笑了。這笑聲好熟!可不是他!

  真糟,讓他發現我隻有一個人!

  “票買好了?”他問。

  “嗯,在我朋友那裡。”她答,想要走開。

  “哦,我們的票也買好了,在我這裡。”他跟上來。

  “哦!徐紅呢?”

  “她還沒有來。”

  “快要開演了!”

  “是的。她常常不守時間。”

  “哦!等一等也值得的。”

  “不過,我不大有耐性。”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人潮在進場。

  “你的朋友呢?”他問。

  她隔著人潮向遠處望了望,說:“在那邊。”

  她對他做個“一會見”的手式,帶著裝出來的微笑,向人潮邊緣上擠了過去。

  擺脫了他,她擠在人群中,從另外一個收票口進了場。

  電影院的冷氣撲了她一身。

  唱完了國歌,坐下去的時候,後面有一隻手拍了她肩頭一下,她扭過頭去,那眼睛在黑暗中發亮。

  “給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他說。

  她往她旁邊的陌生人看了一眼,說:“徐紅呢?”

  他朝旁邊的空位子望了望說:“她還沒有來。”

  “你該等她。”

  “我說了,我不大有耐性。”

  銀幕上在放預告片。一幕海景很動人。她回過身去看銀幕。

  “你還沒有給我介紹你的朋友。”他在後面說。

  她又向自己左右的陌生人看了看,笑著說:“等散場的時候吧。”

  《翠堤春曉》的情節,她幾乎會背。所要捕捉的無非是那幾個動人的鏡頭。

  電影散了,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外走。

  “片子真好。真值得一看再看。”他說。

  “嗯。”

  “那場維也納森林夠多詩意!”他一面說,一面吹起那鳥鳴的口哨。吹了一陣,他說:“我真喜歡那種馬車,可惜這裡沒有。”

  “烏來就有。”她沖口而出,說了又有點後悔。

  “哦?我倒不知道。什麼時候倒要去坐坐。”

  已經隨著人潮到了影院門口。

  “我要從這邊回傢了。”她說。對著那刺眼的夕陽,戴上了太陽眼鏡。

  “哦!你看!徐紅在那邊!真糟!她一定記錯了時間。”他笑得很響。笑那個記錯了時間的徐紅。

  “再見!”他向她揮手,匆匆地向另一堆人潮走去。

  該他倒楣。連著看兩場《翠堤春曉》。

  時間還早,這個下午過得好別扭!

  繞了一個圈,才繞到公共汽車站。剛剛站定,卻看見他也站在那裡。

  他旁邊,左邊是一個軍人,右邊是一個胖太太。難道她是徐紅?她差一點笑出來。

  忍住了笑,他卻回過頭來對她笑了。

  “你的朋友呢?”他問。

  “哦!他回去了。”真是見鬼!“你不是去看《翠堤春曉》?”

  “我又不是神經病,剛看完又看。”

  “那你——”

  他把手裡的唱片一揚,笑哈哈地說:“我去買了一張《翠堤春曉》的唱片。”

  “那你——”

  他搶著向她擠了擠眼睛,朝旁邊那位胖太太努了努嘴,又搖了搖頭。

  她疑惑地朝他和那位胖太太輪流地望著。

  車子來了,胖太太搶先擠上了車。他讓過了幾個乘客,也讓過了她,跟在她後面,上了車。

  兩個人吊在車廂的皮套上,搖晃著。

  她忍了好久,才忍住那要迸發出來的笑,低聲地說:“徐紅很漂亮。”

  “嗯。”他繃著臉,鼻孔一張一張的,笑意從鼻孔裡往外擠。

  “隻是太豐滿了一點。”

  他側過頭來,笑了。

  “這張唱片是特為給你買的。”他說。

  “謝謝你!”她說。笑意從臉上回到了心裡,在心裡流著,流著,匯成了一灣小小的湖,裡面註滿了他那厚沉沉的聲音。把心血都趕到了臉上,臉上潮熱熱的。

  車子在拐彎,他扶了她一把。

  “星期天到烏來去坐小馬車,好不好?”他問。

  她把目光投在他那濃密的眉毛和發亮的眼睛上。

  “你該找徐紅陪你去。”

  “哦,不要給我出難題了。哪裡來的徐紅?”

  “那麼,找請你吃飯的那些女朋友去。”

  “哪裡來的請我吃飯的女朋友?”

  “你自己說的。”

  “哦!她們!她們都是徐紅!”

  他忍住一大串的笑,看看那位胖太太下車去了。

  她鼓起腮幫,往車門那裡走。

  “你這人沒有實話!不理你了!”

  他跟著她下了車。“從現在開始,我每一句都是實話——從你到我們電臺那天,我就打定主意要追求你。”

  “像你這樣追求……”她踢著路上的石子。

  “才會追得到。”他()走上來,挽住了她的手臂說。

  “答應我了?星期天去烏來?”

  這聲音,真是學過發聲法的聲音。

  望了望他,那黑亮的皮鞋,和那件大花夏威夷衫,再望了望他那像《翠堤春曉》男主角一樣的眼睛,這對眼睛正笑瞇瞇地對她看。

  “好吧!算你有辦法!”

  現在再說討厭他也來不及了。真是的!